1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小时候，楼道里的孩子个个都追着我喊野孩子，说我爸要不是农村人，怎么可能娶大着肚子的我妈。

我回家问我妈什么意思，她只会抱着自己的膝盖流泪，连哭声都十分压抑。

得不到答案，我跑去问我爸，可这些话只会让他狠狠瞪我两眼，然后多喝两杯。

到了晚上，爸妈那间房里就传来十分奇怪的声音。

第二天妈妈看向我的眼神就格外复杂，怜爱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第二年的春天，我妈生下了我妹妹，家里多了张嘴，可爸爸疼妹妹，什么都想给妹妹最好的，我的脚趾头都露在外面了，还是没能得到一双新鞋。

我穿着这双破鞋，体育课跑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回家的时候一瘸一拐的，爸爸视而不见，他只顾着逗妹妹 。

妈妈皱了皱眉问了缘由，叹息一声，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天要穿着破鞋上学去，我犯了难，想到头天同学们那嘲笑的眼神，我背着书包哭着出了门，直奔小姨家。

外婆和外公一辈子就生了两个女儿，可他们已经不在了，平日里能给我些许温暖的也就是小姨了。

我到小姨家楼下的时候，刚好小姨小姨父准备送哥哥上学。

我冲过去扑进小姨怀里抽抽搭搭的哭了出来，小姨身上有很好闻的香水味，在她怀里，我曾无数次幻想我是她的女儿。

得知了事情原委，小姨父送哥哥去学校，小姨带我去商场买鞋，顺便买了几套新衣服，又给我买了两个肉包子之后，小姨牵着我的手送我到了学校门口。

她弯下腰来摸摸我的头 十分温柔的对我说：“晴晴，你妈妈心里苦，你别怨她 。”

我不懂我妈妈的心里的苦，可等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却撞见了妈妈和小姨吵架。

妈妈坐在那老旧的沙发一角哭的伤心，妹妹在摇篮里酣睡。

“姐，晴晴长大了，大人的错不能怪到孩子身上 你要是不想管她，我接我那去 。”

我一听这话，心里乐的开了花。

可妈妈断然拒绝：“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这里也不欢迎你，你走吧。”

小姨被妈妈推搡着出了门，我红着眼睛趴在窗户看着小姨越来越远。

妈妈回来之后抱着妹妹进了房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我苦思冥想，不懂小姨说的妈妈心里苦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小姨对哥哥温柔得不得了，舍不得哥哥受半点委屈，那才是我心目中妈妈的样子。

那次之后，小姨再也没来过家里，只是时不时的给我买些新衣服新鞋送到学校门口，再带我去吃顿好吃的，仿佛在弥补我那缺失的母爱。

她鼓励我好好念书，说等我长大了就明白妈妈的苦衷了。

我不懂妈妈的苦衷，因为同学中有几个跟我住一个院子里，同学们都知道我是野孩子，没人跟我交朋友，我在学校一直独来独往，回家之后也是默默的进了自己的房间，竭力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老天爷到底是公平的，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可爸爸却用阴鸷的眼神盯着我，半晌开口让我别读了。

妈妈仍然坐在那老旧的沙发一角，目光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连忙上前抱住了妈妈的胳膊，还未开口眼泪便倾泻而下。

“妈，我想读书，你让我读吧。”

妈妈终于被我从神思中扯了回来，她盯着我的脸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终于把我抱在了怀里：“你放心，妈妈不会让你辍学的。”

“哼，那也得看你有多大本事，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我爸一把将手里的酒瓶子掼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正在做作业的妹妹吓得尖叫着哭出声。

妈妈倔强的盯着这个男人，第一次顶撞了他：“你要是不同意那咱们就离婚。”

轻飘飘的一句话立马点燃了这老旧房子里的紧张气氛。

我爸冲过来一把将我妈的头发薅住，然后狠狠的将她甩在了沙发上，嘴里不干不净：“女儿都给我生出来了，还忘不了那个野男人，丁素琴，我告诉你，要不是我，你女儿连个爸爸都没有……”

我当时脑袋嗡的一声炸了，甚至顾不上一旁大哭的妹妹，满脑子都是野男人。

邻居们的闲言碎语是真的？

我爸真的不是我爸，要不然他怎么不爱我，可瞬间我又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

如果爸爸不是亲爸，可妈妈是亲妈呀，为什么她也不爱我？

十几岁的我被这个问题冲的心脏搅在一起痛，长这么大受的这些委屈，让我瞬间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这么想的时候，我也这么做了，我夺门而出。

傍晚的小城知了喊得声嘶力竭，天边的火烧云好像一副上好的油画。

我躲在公园的假山里哭泣，一直到夜幕降临，我才哆哆嗦嗦的从公园里出来，可站在公园门口，我却感觉自己没有了家。

哥哥带着小姨找到了我。

一进小姨家的门，妈妈就冲过来紧紧的抱住了我，她的额头上还有个大包，脸上也青了好几块，妹妹在一边手足无措。

“晴晴，你放心，就是砸锅卖铁，妈妈也不会让你辍学的，你别再吓唬妈妈了好吗？”

一天之内我被我妈抱了两次，从前那么渴望她的拥抱，可这一次，我竟然十分平静的推开了她。

我哑着嗓子问，我爸到底是谁？

2

我妈低下头去，跟从前一样，连搪塞我都不想。

小姨急了：“姐，事到如今你还是开口吧，晴晴已经长大了，她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些年，别人追在她身后指指点点，你想过她的感受吗……”

小姨还要再说，我妈抬起了头，然后定定的看着，终于开口了。

我妈从小就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好看，学习成绩好，是九十年代的第一批大学生，她读大学的时候交了个家世特别好的男朋友。

本来打算大学毕业就结婚的，可她的男朋友却打算大学毕业之后出国深造，两家人索性打算先让他们把婚结了，可准备结婚前，我妈竟发现自己怀孕了。

跟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她神色恍惚。

大家都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家人，还个个夸她好福气。

可她大着肚子，男朋友出国之后，从前一直夸她好福气的人立刻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攻击她，不要脸啊，被甩了，活该，明明她没妨碍到任何人，可这世界的恶意已经将她裹挟在其中。

她跟男朋友匆匆分手，然后就招了我爸入赘。

我听完整个故事惊呆了。

转头看见小姨，她正怜爱的盯着我，然后又将我抱在了怀里：“好孩子，那些事都与你无关，你只管好好念书，钱不够小姨来想办法。”

我迷迷糊糊的被我妈带回了家，接着大病了一场，我妈每天细心的照顾我，但我爸却一直没有露面。

也许是卸下了心里的重担，从那以后，我妈对我有了笑脸，衣服鞋子也给我张罗了，母女之间仿佛一夜破冰，可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坚冰，那是另外一个男人铸就的，可我不得不承受这苦果。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终于理解了小姨口中的我妈妈心里苦，未婚先孕被抛弃，她承受了太多。

我不再怨我妈了，我跟她偶尔也能笑笑闹闹。

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开学前，我妈送我去了学校，离开的时候，她郑重的给我道歉了，让我不要怪她，说大学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世，让我重新开始。

可她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已经有了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变化。

我很快适应了大学生活，还有了喜欢的人。

是一个大我一届的学姐清雅，是的，我喜欢女人。

我喜欢与她相拥的感觉，喜欢她牵着我的手，好像孤寂了许久的心终于有了依托。

内心挣扎了许久之后，我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感情，跟清雅开始出双入对。

北京真是个包容的城市，没有人像小时候一样因为我不是我爸亲生的就对我指指点点。

我跟清雅的感情进展一直十分顺利。

我妈偶尔给我打电话，然后问我放假回不回去。

自从上大学之后我就没回过家，过年也没回去。

我不想回去面对那无处安放的孤独和尴尬，我爸看我的眼神我就是一个多余的，我妹与我感情向来一般。

那个小城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留恋的，那就是小姨家了。

小姨依然时不时的给我寄东西，好像我是她的女儿一般，可我十分清醒的知道我不是。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床头看书，宿舍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电话是我小姨打来的。

我立刻买了最快的火车票直奔那个小城，心里一直在回荡着小姨的话，我的亲生父亲回来了。

从妈妈口中知晓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我当然是有过期待的，只是怕勾起了妈妈的伤心事，可如今他回来了。

接近十个小时我滴米未进，满脑子都是我亲生父亲，下火车的时候腿都软了。

小姨在出站口等我，远远的我就看到了她，几年不见，她还是一样的优雅美丽。

她拥抱了我，像小时候一样，又将我推到了一个男子旁边：“晴晴，这是你爸。”

我飞快的抬头看向面前的男子，剑眉星目，儒雅非常，岁月并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就是秦洛，我的生父。

我不能否认，妈妈的眼光的确很好。

秦洛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温和：“晴晴，对不起，以前我不知道你的存在，以后我会补偿你这些年受的苦。”

我机械般的摇头：“你要补偿的是我妈。”

“是是，可你妈不愿意见我。”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妈不愿意见他，他才找到了小姨，又得知了我的存在，更加坚定了要跟我妈重修旧好的决心。

我后退了一步，冷冷的盯着他：“你负我妈在先，有什么脸面求得她的原谅？”

“晴晴，当年是你妈不愿意跟我出国，我来找过她的。”

秦洛面色诚恳，不像是说谎。

可小时候受到的那些屈辱一股脑像我涌来，若非秦洛不负责任，我怎会被小伙伴们嘲笑，怎会连双新鞋子都没有，怎会得不到妈妈的爱？

是的，这个亲生父亲，我既期待，又怨恨。

恨他薄情寡义，抛弃了我们母女，因为他的缺失，我的童年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中。

小时候缺失的东西，长大了总是想去弥补，若非如此，我怎会喜欢女人？

我将这些都怪到了他的头上。

“晴晴，你跟你爸第一次见面，好好说说话，小姨先回去了。”

小姨匆忙离开。

秦洛将我带到了车站边上的咖啡厅，众人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了过去。

可他只是牢牢的盯着我，这充满着爱意的目光让我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从他口中，我知道当年他跟我妈准备结婚前半个月，我妈突然说分手，连原因也没有说，他几次来找我妈，连面都没见到，他出国后不到一年，听说我妈结婚生子，他如今已是事业有成，多年来他从未放下过我妈，借着这次探亲，他才来了这个小城。

“晴晴，你妈生日那天，你带她去一个地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