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兰穿着县一中教师常穿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灰色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但脸色却比林深这个伤员还要苍白几分，那是长期透析留下的痕迹。

此刻，那双总是温和睿智的眼里，盛满了惊惶、后怕和压不住的怒火。

她几步冲到床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林深身上扫了几个来回，

看到他缠着绷带的腿和肋骨处，以及打着点滴的手，眼圈瞬间就红了。

“你个混小子！”

李翠兰的巴掌高高扬起，最终却只轻轻落在林深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带着颤音，

“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敢瞒着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

她说不下去了，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极力压抑着哽咽。

“妈，你别……我真没事儿，”

林深心里一阵酸软，赶紧伸手拉住母亲冰凉的手，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就是点皮外伤，腿骨折，肋骨有点骨裂，医生说养养就好。你看我，这不精神头挺足嘛？就是怕你知道了担心，又得折腾着往医院跑，你自个儿身体还……”

“我身体咋了？我身体再不好也是你妈！”

李翠兰猛地转回头，瞪着他，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天底下当妈的，哪有儿子躺在医院自己还不知道的理儿？你这就是存心要剜妈的心哪！”

她一边数落，一边却习惯性地伸手替林深掖了掖被角，

又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试了试水温，发现凉了，立刻转身去拿暖水瓶兑热水。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母亲特有的、絮叨又无比熨帖的关心。

林深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鼻子发酸。

他低声解释着车祸经过，尽量轻描淡写，只说是开车不小心滑倒沟里了。

李翠兰听着，眉头紧锁，末了叹口气：

“你这孩子，打小就倔，认定的事儿八头牛拉不回。在村里工作，妈支持你，可也得顾着点自个儿啊！你要是……你让妈往后指望谁去？”

说着，眼圈又红了。

就在这时，李翠兰放在旧帆布挎包里的老式翻盖手机响了。

她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疑惑地接起：“喂？哪位？”

“您好，请问是县一中李翠兰老师吗？”电话那头是个客气的男声。

“是我，您哪位？”

“李老师您好，我是县教育局办公室的小王。是这样，刘副局长让我通知您，请您明天上午十点，务必到教育局刘副局长办公室一趟，刘局有重要事情要跟您面谈。”

李翠兰更疑惑了，自己一个普通的一线教师，常年带毕业班，跟教育局领导打交道的机会实在不多：

“刘副局长，找我？小王同志，能问问是什么事吗？我这明天上午还有课……”

“李老师，具体事项刘局会亲自跟您谈的，是关于……嗯，是关于推荐您参评‘省级优秀教育工作者’候选人，以及落实您特殊医疗困难补助的事情。非常重要，请您务必准时过来。”

小王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

“省优秀教育工作者？医疗补助？”李翠兰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病床上的儿子。

电话那头又客气地强调了一遍时间，便挂断了。

“儿子，”李翠兰握着手机，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和分外的欣喜，

“教育局刘副局长找我……说是推荐我评省优秀，还有什么……特殊医疗补助？”

长期被高昂透析费用压得喘不过气的她，听到“补助”二字，心底本能地被欣喜占据。

“妈教书教了快三十年，从来没得过这么大的荣誉啊？这……这也太突然了。”

林深也打心眼里为母亲高兴。

在他的印象里，母亲对待教学，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为了学生熬坏了身体。

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工作，除了学校的评优外，所获得的荣誉，还没走出正阳县教育口。

现在，县教育局，妥妥的主管部门，正八经儿的官方，推荐母亲评省优秀，应该看做是母亲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努力工作的回报。

至于特殊医疗补助，想必是与评优紧密相连的。

林深开心地看着母亲：“妈，这是好事儿啊！您兢兢业业干了这么多年，带出多少大学生，评省优秀绝对是实至名归！”

“去去去，少给你妈戴高帽！”

李翠兰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却压不住心中的喜悦。

旋即，她压低声音，问出了盘旋在心头最大的疑问，“儿子，先别说妈的事，你跟妈说实话。”

“刚才我听护士们说的……县委书记、县长，还有好些领导，都来看你？这阵仗……妈这心里咋这么不踏实呢？”

“咱又没啥背景，你一个驻村干部，咋就惊动了这么多领导？你跟妈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深知道瞒不住，也无需再瞒。

他就将那天七道弯暴雨中救下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苏晴的经过，以及苏晴与黄展妍书记的党校同学关系，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黄书记来看我，一方面是代表组织关心基层受伤干部，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感谢我碰巧帮了她的老同学。周县长他们跟着来，估计是看黄书记来了，也就跟着来了。官场上的事，有时候就这样。”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李翠兰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看着儿子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庞，眼神复杂。

有后怕，有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别样的忧虑。

“儿子，”她轻叹了一口气，握住林深的手，语重心长，

“领导来看你，是情分，是规矩，妈都懂。你救了人，是积德，妈也为你高兴。但是，儿子，你给我记住喽！”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

“这人情，是苏部长和黄书记的，不是你的护身符，更不是你往上爬的梯子。还是那句话，‘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做人，就要活得干净、硬气！”

“就像妈跟你说的‘红薯’，每一步都得是自个儿脚踏实地干出来的。别想着靠谁提携，靠谁照顾。那都是虚的。”

“官当得怎么样，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干得好不好，他们心里有杆秤。领导今天能高看你一眼，明天也能因为你不争气、走了歪路，把你踩到泥里去。听见没？”

李翠兰猛地加重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