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弟弟和我爸进了监狱。

奶奶跪在我面前。

“招娣，你好歹也是我们安家的后代，不能这么狠心啊！”

我拿着刚收到的清北录取书，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1.

我爸是我们村出了名的“男人标榜”。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我们家虽然在农村，但守着祖父留下来的小工厂，也算小康人家，而我爸在这样乏味的环境下，也总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娱乐方式——女人。

他一张脸生得好看，以至于十里八乡的女人，都被他迷得团团转。

哪怕在我妈生下我之后，情况也并没有好转。

原因很简单。

我是个女孩。

五岁前，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奶奶眯着眼睛瘪着嘴，对我妈妈说：“占着窝不下蛋，这么多年只有个丫头片子，还好意思吃饭！”

妈妈从来都选择忍气吞声。

她时常看着我叹气，偶尔眼睛发白。

“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是啊，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那么我爸带着那个长相娇美浓妆艳抹的女人出现在我和我妈面前的时候，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凭什么让我妈滚？该滚的是你！”

可我不是啊。

我爸的新欢刘美霞挺着肚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妈。

“姐姐，你占窝这么多年，也该挪挪屁股了不是？强哥带我去医院检查过了，是个男孩，你放心，你生不出来，我生！”

二十出头的年纪，眼里带着深沉的算计。

“强哥这么好的男人，你一个只知道种地的村姑怎么配得上？还是我这种书香人家的女儿，才跟强哥郎才女貌！”

什么书香人家，不过是她姐姐读过几年书，在城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罢了。

不过这一番话，她倒是把我爸哄得团团转。

几乎是想都没想，我爸一巴掌就呼在了我妈的脸上。

“老子看到你就烦！还不快滚！”

我妈拿着离婚证，错愕的眼睛里，滴下眼泪。

而我爸搂着他的美娇娘，一脚将我从门口踹了出去。

“你这丫头片子，卖了也好，送人也罢，别出现在老子面前！以后，你们跟老子，跟安家，都没关系了！”

奶奶双眼冒光看着刘美霞的肚子，转头对我们啐了一口。

“这才是我们安家的好儿媳！好孙子！”

他们“一家团聚”。

我和妈妈，在门口流干了眼泪。

晚上，我和妈妈回了她的娘家。

“被老公撵出来的女人还敢回来？我们赵家不认你这样的女儿！更不会养闲人！”

“是啊，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怪只怪自己不争气，生了个女儿！”

黑夜里，舅舅和舅妈的声音消失后，我妈朝着我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我看见天空忽然出现满天星。

“安招娣，你怎么不去死啊！”

2.

我不能死啊。

我死了，不是叫他们过得太舒服了？

我妈往前走，飒飒风声吹动小河的水，多么让人舒适的声音。

但此刻就像是催命符。

我瘦小的胳膊，将我妈从河里拉了回来。

沉默了两个小时后，夜空传来几声鸦叫，她失神的眼睛才找回了一些光彩。

“对不起，招娣，都是妈妈的错，对不起！”

她抱着我嚎啕大哭，可我，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对于我爸这种血液温度不超过十摄氏度的男人，却出奇地“守信”。

我和他之间原本就薄弱的父女亲情，果真被他斩断得干干净净。

离开的时候，他连我妈衣兜里的一块土豆，都抢了回去。

我们没有东西吃，在村西边的桥洞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张熟悉的脸带着鄙夷又得意的笑容，刘美霞摸着肚子站在我们面前。

“哟，这不是我老公的小丫头片子嘛？怎么睡桥洞了？”

我妈听着声音惊醒，看着女人，竟然咬了咬唇，低下了头。

我握紧了拳，可笑年幼的我站起来还不如她的腰际高。

“刘美霞，你不要太过分了！”

抢人老公大概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可她却觉得光宗耀宗，扯着嗓子喊：“赵玲，生了个女儿，也不至于不把女儿当人吧？给孩子地方睡觉都不行么？要不然你求求我，我让强哥带你回去？伺候伺候我坐月子还是可以的！”

我握住妈妈的手，感受着她浑身痛苦的颤抖。

我直视着刘美霞的眼睛，眼底的恨意在翻涌。

“你记住今天所做的一切。”

刘美霞捂着嘴笑得泪花都出来了。

“好啊，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个丫头片子能掀起什么浪花，反正都是以后要嫁人的贱种，嘴还挺厉害的，哈？”

我忍不住想要挠她，忽然，一双大手将我拽了回去。

妈妈站了起来，将我挡在她身后。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清妈妈的背影。

明明并不高大的她，此刻背影却显得有些宽厚。

“刘美霞，安强那种人渣，你要就拿去好了，至于我家招娣，不牢你费心！”

妈妈牵着我的手走了。

她的手心干燥又温热。

而刘美霞，还在后面放肆又大声地嘲笑着。

“赵玲，你记得时常联系我啊！别死了没人收尸！”

一直在家做家务的妈妈，初次进程，只能找了一份在工地搬砖的工作。

一个女人，年纪还大，只能领着最低的工资，做着最多的活儿。

我们租着一间大门摇摇欲坠没有光亮的地下室，夜晚依偎在那张一米的小床上。

她抱着我，十分用力。

“招娣，妈妈只有靠你了。”

她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就因为辛劳而睡了过去。

“好。”

我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此刻，我的“父亲”和刘美霞，躺在家里的小洋房里，应该睡得很香吧？

早上六点，妈妈就已经去了工地。

我找到警局，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警察表示，会联系社区，给我入学的机会。

我跪在校长面前，“求您，给我一次入学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校长看我可怜，终于答应了。

九年义务教育，我不需要交学费，至于书本费用，社区的贫困补足有我一份名额。

我拼了命地读书，一直到夜深了，我才会关掉家里唯一的一盏灯，睡觉。

从小学就开始努力学习的孩子也许不少，但我的刻苦，永远排在第一。

以至于我全区第一的成绩，大部分都得益于我吃苦耐劳的精神。

说实话，这全都要感激我的“父亲”和刘美霞。

每当我困意来袭，懒惰将要战胜理智，他们的模样总会浮现在我眼前。

看着旁边双手磨得流血的妈妈，我又会撑着身体打开书本。

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

我顺利地进入了全市最好的初中，获得的奖学金，依旧可以支撑我未来三年的学习生活。

3

我坐在教室里，时常仰望着对面——那里屹立着一座高中，每一年，都会出五到六个清北生。

我在班级里，就是异类。

他们说：“安招娣，你为什么这么爱学习？”

我朝他们一笑，“对于我来说，这是唯一的出路。”

唯一能够拿回我和妈妈人生的出路。

三年的坚持和努力下，我终于去了对面的高中。

上天却给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在看到我的名字时，班主任刘月霞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诧异，扶了扶眼镜，眼神在我身上不停打量。

“你是……清水村的安招娣？”

我点头。

她将我的入学报告丢出去很远，“不好意思，你的资格暂时不能在我们学校读书。”

“为什么？”

她将我拉到角落里，抱着臂，满脸的高傲和鄙夷。

“凭我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我说你不够资格，就是不够资格。”

我说我要去找校长。

毕竟，我的中考成绩，超出这所学校分数线五十分。

别说是入校，上重点班都绰绰有余。

刘月霞笑得弯了腰。

“你当自己是东西？校长那么忙，怎么可能你想见就见？再说了，就凭你和你那妈，学费都付不起，一个丫头片子读什么书？早点嫁人算了！”

我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位人民教师嘴里说出来的。

而且，她为什么知道我妈供不起我读书？

看着她那张跟刘美霞有几分相似的娇俏容貌，想起她的名字，我大概是明白了什么。

“刘美霞告诉你，不能让我上学的么？”

她的眼里闪过一抹诧异，随即挑眉道：“是又怎么样？反正，这学校你是进不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

“所以，你到底是老师，还是土匪？”

刘月霞呵呵一笑，“随你怎么想。”

她转身走了，还踩了一脚我的入学申请书。

我去找了校长，他太忙，没有见我。

我出了学校，站在空旷的街道上，有种随时要倒下去的感觉。

我才十二岁。

可我感觉，天空好像没有了光亮，这世界，为什么突然如此黑暗？

第二天，我收到学校入学通知书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我想将这个喜悦的消息告诉妈妈，可她没在我身边。

当妈妈满脸疲惫回到家里的时候，我连忙告诉了她这个喜讯。

可她并没有显得有多开心，笑起来也是那样敷衍。

“是吗，招娣，那你以后更要努力，妈妈累了，先睡了。”

她这几年，回家就倒，我已经习惯了。

只是那微红的左脸，让我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当然，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

那天，妈妈请了假，回了清水村。

她跪在我奶奶面前，求他们和刘美霞放我们一条生路。

在我奶奶恶毒的咒骂下，她狠狠给了自己三耳光。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占着窝不下蛋！我没给安家添上男丁，都怪我不争气！”

刘美霞趾高气昂地站在我妈妈面前，牵着她六岁的儿子，大笑着，满脸的鄙视。

“儿子，幸好妈妈争气生了你，不然，现在像条狗的就是妈妈了！”

她儿子安成龙也跟着笑了起来。

“妈妈，她真的好像一条狗啊！”

安强从外头进来，不由分说便给了我妈妈一脚，“老子不是说过，别再让我看见你？”

刘美霞作势拦他，一巴掌却不偏不倚地扇在我妈妈脸上，“诶唷，大姐，对不住了，我手滑了，你先回去吧，你的事情，我会告诉我姐姐的。”

……

但是现在的我不知道啊。

我以为，我的入学全凭自己的成绩，谁知道这背后，藏了这么多妈妈的血汗。

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高等的教育，我比初中和小学更加努力。

而班主任刘月霞，总是给我使绊子。

4.

偶尔，刘月霞会留下我打扫卫生，一直到很晚，才放我回去。

要不然，她会借一些鸡皮蒜毛的小事，让我顶着书本在走廊罚站。

但是凭借我的坚韧，我都熬过来了。

渐渐的，她好像也觉得这些事情幼稚又无趣，似乎不再注意我。

我心想，我终于可以好好学习了。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刘月霞叫我去了办公室，还有我的同桌，一个腼腆的男孩。

“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谈恋爱了！还要不要脸了，这种学生，就应该被开除学籍，这辈子也别想再读书！”

刘美霞眯着眼睛看着我们，没给我们辩解的机会，便拿出戒尺，在我手上狠狠打了三十下。

我忍着疼，声线没有一丝颤抖。

“老师，你说我们谈恋爱，有什么证据？”

我跟同桌高中一年，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

刘月霞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看着我。

“这还需要什么证据？你们是我们班上的学生，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了然于胸，我说你们谈恋爱了，那就是谈恋爱了！”

我歪着头看她，冷笑着，“我没有，老师，你想搞针对，是不是也该找点像样的理由？”

胡编乱造，太没信服力。

但她自信满满的样子，打通了电话。

“喂，是安招娣的母亲么？你女儿早恋，来一趟学校！”

我听到那头妈妈惊讶的一声“啊”，然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半个小时后，我妈站在办公室里。

紧接着，安强和刘美霞也进来了。

我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但刘月霞给了理由：安强也是你的父亲。

是啊，我的父亲。

但是男孩的父母，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我知道，这场戏，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配角。

简单了解事情过后，办公室里充溢着刘美霞的笑声。

她的视线从我妈妈头顶扫过，“有这样的妈，难怪教出这样的女儿，当妈的没出息，当女儿的当然不知廉耻了！”

安强也瞪着我，好像是我什么垃圾。

“这种事情找我来干嘛？老子说了，安招娣跟我没关系了，她这样，都是她妈贱，教不出什么好东西的！”

在他们的步步紧逼中，我妈张开口，想要辩解。

我抢先站了出来。

“我没有早恋，如果要说我早恋了，请拿出证据，凭你们空口白牙，我完全可以报警，你们这是污蔑、侮辱我的人格。”

说完，我深看安强一眼，“到时候报警，有些事情，我不能确保我会守口如瓶。”

安强眼中飞速地闪过一抹恼怒，他举起拳头就要打我。

我妈拦着他，“安强，我们已经不是你的妻女，你要打我们，我也会报警！”

安强咬着牙，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拳头。

“老子当初就该一锄头刨死你们两个狗东西！”

是啊，早该如此的。

我仰视着刘月霞，像当初她拉着我一样，拉她到了偏僻无人的地方。

我笑了笑。

“老师，我的心愿很简单，未来的两年，我不想有任何的坎坷，我不主动招惹别人，也不想平白被人欺负了去，如果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和校长的事情，我怕我因为害怕，一不小心就说出去了。”

刘月霞满脸震惊和挣扎，“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声音大了几分。

“上次我去校长办公室领社区助学金，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条短裙，我看老师穿过——”

“闭嘴！”

在她恶毒的眼神中，我闭上了嘴巴，但嘴角却扬了起来。

5.

时间在我指缝里流逝的速度很慢。

刘月霞终于放过我，也放过我妈了。

我们过得很安稳，除了刘美霞时不时带着她的儿子找上门来。

“哟，赵玲，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啊？”

一向与人为善的妈妈，第一次拒绝别人的进门。

我们看着那个不过十几岁的小男孩脸上的傲然，心口都是一揪。

“你来干什么？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妈妈就要挂门，刘美霞拽着门不松手，脸上是得意的笑容。

“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儿子今年考上了全市最好的初中，怕你不知道，我来通知你一声，哦对了，他的成绩，比招娣还要高几分呢！”

我妈咬着牙，“所以呢？”

刘美霞乐呵呵一笑，“以后我们小龙如果有了好工作，不会忘记他姐姐的，到时候，就安排招娣在他公司做个保洁工！”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那就等他开了公司那天再说吧。”

我推开他们，关上了门。

妈妈看着我，眼里蓄满了泪水。

“对不起，招娣，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是妈妈没用，妈妈保护不了你。”

我抱紧了妈妈。

“没有，妈妈，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谁的错，谁来承担。

高中的三年，我起早贪黑，所有的时间，都是在背诵和刷题中度过的。

哪怕是黑夜，我的房间，也永远都是白天一样的灯光。

在我激动且忐忑的思绪中，我迎来了人生最大的转折点。

高考。

像大多数的考生一样，握着笔的前十分钟，我忍不住地手抖。

卷面上写着什么，我几乎都没看清。

可是，再一次，这些年妈妈的辛酸和刘美霞的嚣张，一幕又一幕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高考结束，我盖上笔帽。

我挥挥手，跟过去的自己说再见。

招生办电话过来的时候，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眼里所有复杂的情愫都被揉碎，最后凝结成两滴泪水。

“招娣，你做到了！”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哭了。

“是啊，妈妈，我做到了，以后，你可以靠我了。”

就像现在一样，靠在我的肩膀上，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在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清水村的村长，给我打了电话。

“招娣嘛？你这孩子，这么多年，去了哪里了？我一直找你，怎么都没有你的消息，当初你和你妈被你爸赶出去了，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一声？你可以住在我家啊！不过那都是当年的事情了，咱不说了，我刚刚接到电话，说是你分数线过了清北？这可是大喜事啊！我们村从没出过你这样的孩子……”

村长说了一大堆话。

中心意思也就两点：1.当年的事情，你可不要记恨我们村子；2.你现在考上了清华，是该回来光宗耀祖了。

挂了电话，我笑得大声。

当初，我和妈妈在桥洞底下睡觉，来往多少人没看见，消息，早该传到他那里去了。

可我们还是在那里睡了一晚上。

如果不是我分数线高，这通电话，也许我永远不会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