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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忆念中的诗人小川
更新时间:2024-10-23 17:18:06 字数:3050 作者:我想和岁月谈谈

我的职业,使我有机会踏足祖国许多地方,大到闻名世界的名 山名城,小到地图上不见标记的山湾和村落 。有些地方 ,第一次踏 上去也许就成了最后一次的告别。我买过一本地图 ,喜欢在上面 用红笔点出我的足迹 。旅行乘火车我爱倚在窗口,面对疾疾掠过 眼帘的山峦、绿丛、田野、茅舍 …… 凝思遐想 ,说不上哪一天我 会突然闯入这点点之中。

去上海的火车 ,过天津西站就拐弯南去了 。而这段行程多半 是傍晚或夜间通过。远处 ,一片夺目的火光,把那如墨的夜的空气 都烧红了 。听说,那片天际下有个大油田,天然气成天白白地在燃 烧。每当我接近或远远眺望那块天地时,我的心底总会升起一股 熊熊的火光。

说不上那个年月是否真有火光在燃烧。1975年9月的一天下 午,当我从天津乘长途汽车来到叫作团泊洼的地方时,已经临近黄 昏了 。尘土被车轮扰得扬起 ,与夕阳的余晖混成金色朦胧的一片。

我是在这两年之前,从中央文化部湖北咸宁干校,被打发到河 北省一家文艺杂志社工作的。荒疏了多年的业务重新上手 ,好不 积极。这次去秦皇岛组稿 ,路过天津,一股强烈的看望他的冲动, 驱使我跳上了去静海干校的长途汽车。

咸宁干校 ,1974年合并到河北静海文化部另一干校,那里尚 有不少待分配的学友。当我走进这座散落在荒滩上的校舍时 ,一 路遇见不少熟人故旧,招呼不断。我的出其不意的到来 ,给地处偏 僻的干校冷清的生活带来一点欢愉。犹如一个冒失的游人 ,闯进 偏远而与世隔绝的山寨,给那些被生活遗忘了的地方,透进了一点 生活的气息。

简单地用过晚饭 ,便和几位在院子里纳凉 ,相互之间问候一 番,很快感到凉意了。这里离海近 ,空旷得很,海风无阻地一直吹 拂过来。

我是专程来看望他的,他正在接受中央专案组的审查,我已经 知道此刻面对着的前排那间闪着光亮的屋子里就住着他。

还是一位和我相处较深的熟人摸着我的心思,快9点了,他 凑到我身边悄悄地说:“去看小川吧,他在 ,没关系 ,我们都同他 说话。”

被人猜透心思是何等愉快啊!

我高兴即将见到他,快一年不见了,他好吗?我和他 —— 诗 人郭小川不能说很熟,我到《文艺报》工作时,他早已离开中国作 协去《人民日报》了。“文革”初期 ,他被揪回作协机关。1969年 秋天,我们同下干校。一点小小的缘故,使我们没少接近。那就是, 他爱下象棋,我也爱。每天下湖劳动往返一二十里地,收工走回连 队营房,腿部发僵,晚饭后听完训话,高唱“样板戏”和革命歌曲, 不少人便早早躺在床上闲聊 ,能够消遣的娱乐活动 ,下棋还被默 许 。这个场合 ,领导与群众,有名与无名的界限就模糊不清了,谁 赢谁就是好汉 。小川未动棋之前 ,总说他学会下棋时,我还穿开裆 裤,他在《人民日报》胜过多少人,但每次战绩并不佳,却又从不׳

服输。有时他明明输得够惨 ,却还要说这是有意让我的,或说话走 神走错了一步,而又不愿悔棋,否则准赢我 。他说得那么认真,逗 得在一旁观战的人个个抿嘴直乐。他就是这么一个童心不泯的人, 有人说他是一个十八岁的老革命,与他共事多年的人说,他这种性 格,使他在复杂的文艺界没少吃苦头。

1971年国庆节前夕,连里一位领导提高了嗓门在叫,越是放 假越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早饭后 ,雨愈下愈大 。小川光着头 从前排宿舍跑来找我,一进门就说今天要好好教训我,给我点厉害 看看。我们从早饭后一直下到吃晚饭,结果他又吹炸了,气鼓鼓地 走去,临了还说:“今天过节,让你高兴高兴。”我还没来得及高兴, 晚上连队点名会上,这事就被当作新动向提出来了。会后 ,我下山 坡去厕所,想在那里蹲蹲,平静一下情绪。小川跟着也来了 ,他是 否也想寻点安静?路滑,我差点摔跤。小川走近了,他小声说:“你 别怕,我向连里说了 ,是我找你的 ,与你没关系。”停了一会儿, 他回头又说:“下棋算犯法?什么事!”

不久他回北京 ,情况渐好 ,也开始发表作品了 。这在当时寂 寞的文苑里很引起人们的注目 。大家都为他高兴,他也没忘向阳 湖畔的一些学友。我到河北工作后还收到过他几封信 ,有一次在 信末还附笔问我是否仍下棋?好景不长,江青蓄意整他,不久宣布 第二次专案审查他。他又被带到湖北干校 ,干校迁徙河北静海时, 他路过北京,也不准他停留,可见当时对他的问题,是看得很重的。

眼下,我就要见到他。我推门进屋 ,他正就着台灯在看书,桌 上摊开了新出版的四卷马恩选集 。猛一见面,他神情有点局促,他 已听说我来了 ,正等我来看他 ,或许在琢磨我是否有胆量来看他。 他见我第一句话就是:这些年没有认真读马列 ,最近系统地看了一

些 ,大有收获。他从桌边洗脸盆里拿给我一块切得极不规则的西 瓜,我吃西瓜时,他点上了一支烟,气氛松弛了下来 。听说,这次 审查的材料,他早已写完了 。好几个月没事 ,就这么待着 。最初 因不知道底细,周围的人对他有点距离,慢慢地私下也往来交谈 了。当时 ,在同志们心目中,他依然是名诗人、老干部。他劈头告 诉我,他正准备马列辅导课,无非是叫我宽心。他叮嘱我 ,要好好 读马列原著,问我《反杜林论》读过没有 。我望着他不回答 ,心里 好笑,我在大学八九年,这种书还少读过?至于是否真正读懂,就 难说了。

夜深了,附近屋子里的灯渐次熄灭。后期干校 ,纪律松散,常 在的人不多,一排屋子,没有几间有人,安静得很。秋草丛里虫鸣 不已,也许这种过于静谧的气氛,使我们的谈话深入起来 。他微笑 着 ,亲切地希望我开诚布公地谈点什么 。他已听说毛主席关于电 影《创业》有个批示,但知道得不具体,也不准确。我把前几天在 北京听到的,尽可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还有文艺界新近的一些 情况 。他有点激动 ,大胆地流露了对江青的不满 。他对江青可能 不再管文艺这一消息,抱有乐观的希望。

他谈起了使他再次罹祸的那首长诗《万里长江横渡》的写作发 表情况 ,我耐心地听着 。他有时激动得站起来 ,猛吸香烟 。他不 住地说,还是鲁迅看得深刻,青年人未必都可信。他希望我理解他 的意思。我深深地同情他 —— 他是一位值得信赖而又容易轻信的 人。我离开他时 ,已是半夜了。他吃了几粒安眠药 ,我祝他睡好。 他紧握我的手说,再过几小时天就亮了,他要送我。

第二天早晨,我还未睡过来,他已站在我的床前,请我去他房 里用早点 。他用饭盒冲了奶粉,水大概是隔夜的,奶粉冲不开,浮

在上面的一层,聚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真情厚意使他把糖放得太 多了,甜得有点发腻。他笑着说:“凑合着吃,反正营养全在里面。”

灰暗的天色 。我始终感觉 ,在离这儿不远处 ,有成天燃烧着 的天然气。也许有了这点感觉 ,在我的眼中,灰暗的天幕也似乎抹 上了一层亮色 。正下着浸润的细雨 ,轻尘不能恣意飞扬了 。他出 去了一会儿 ,回来高兴地对我说:“算你有运气 ,有辆吉普车去廊 坊,我和政委说好了 ,捎你到天津。”他一直陪我到开车,挥着手 说,北京见!

在“四人帮”刚刚垮台 ,激动和欢乐还只是暗暗地在一部分 人中流荡的日子里,我在《人民文学》工作,从上海出差回来 ,在 小川的挚友冯牧同志家里,读到他刚刚从河南林县寄来的一封信。 从信的字里行间看,他已经嗅到这场伟大胜利的信息了。他自信, 很快就能回到北京 。那天也是阴雨天 ,室内和窗外同样昏暗 。主 人激动喜悦的心绪感染了我,使我想起了一年前小川的话:“北京 见!”也是在这个斗室里,我才得知 ,由于小川把上次我们在团泊 洼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人 ,结果被加油添醋上纲上线地端了出来。 要不是“四人帮”及时垮台,小川注定要第三次接受审查 ,后果更 难以设想 。现在好了 ,他可以抒发自已的情感和表达自已的意愿 了。我迫切地盼望着能在北京早日见到他。然而不久他竟猝然去 世了!我从上海出差赶回来参加小川追悼会 。那天到的老同志很 多,我伫立在他的遗像前,说不出在崇敬与悲伤中,是否还夹有一 丝对他性格中某些弱点不可原宥的抱怨?

1983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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