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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断忆白尘
更新时间:2024-10-23 17:18:36 字数:4600 作者:我想和岁月谈谈

1964年我被分配到《文艺报》工作,至 1975年,中国作协机关 先后安排我在北京四处居住。虽然条件难说好 ,但都与一些名作 家在一处 。对学文学的青年人来讲,平日只能从作品中了解作者 , 一下变成有机会在日常生活中接触他们 ,也够幸运。最初我住在 贡院西街 1号 ,一栋小洋房 ,20世纪50年代初丁玲主编《文艺报》 时的社址 。一楼是诗人阮章竞 ,二楼是翻译家陈冰夷 。冰夷一家 人待人随和,有时叫我去坐坐,他很爱喝酒。我在三层阁楼里 ,没 处烧开水,冰夷岳母叫我把竹壳暖瓶放在她家门口,晚上回来给我 装满。第二次搬到大佛寺 13号一座大四合院 ,当年没有考证 ,准 是一位王爷或富商的旧宅 。北屋一排主人是赵树理 ,我住在一间 紧靠厕所的厢房里 。赵树理当时因小说《卖烟叶》正在被批判中 , 他很少谈话 ,晚饭后爱在庭院里独自散步 ,不断吸烟。1964年底 他回山西去了,他的住处主人后来换成张天翼。第三次住处有所 改善,在和平里一栋新楼,有厨房、厕所 。就我所住的那栋门里 , 就有诗人李季、散文家丁宁,还有一位颇带神秘色彩的老人 ,20

世纪30年代著名女作家白薇 ,她与世隔绝 ,足不出户。我只见过 她一次,那是机关要我带包邮件给她,敲了半天门,她才开,好奇 地注视着我,问明白了来意之后,才请我进去。印象最深的是她的 卧室里摆放了一棵常青树,相信不是假的,是有生命的树。

我第四次搬到北京东城区顶银胡同 15号,是一座小四合院。 说小 ,是相比而言 ,北屋一排也还阔气 。我住在南房一间小屋。 那是 1973年 ,我从湖北咸宁中央文化部五七干校被借调到河北省 一家杂志社工作。北屋的主人长期是老剧作家陈白尘 ,南屋主人 长期是文学组织工作者张僖,不过我搬进去时,白尘早已不是这座 四合院的主人了。他解放初期从上海来北京,陆续担任中国作协 秘书长,《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十几年间 ,都住在这里 ,讲起 在北京的白尘就会想到顶银胡同 15号 。这所院子一墙之隔就是东 总布胡同46号那所深邃的大宅 。前进小院是严文井住 ,中进是刘 白羽,后进是张光年 。光年当年是《文艺报》主编,有时我去他那 里,光年告诉我,墙那边住的是白尘,并说白尘夫人金玲会做一手 地道的淮扬菜。那个年头不兴开后门 ,如果开个小门,光年与白尘 家相距就几步之遥了。

我到《文艺报》之后,很少见到白尘。“文革”前夕,文艺界紧 张的空气,别说老作家,老领导了,就连我们这些从学校初来的也 感到有点压抑 。我接触白尘两次都是偶然的 。第一次是在作协党 组召开的一次批判“写中间人物论”会上,虽然主要是帮助赵树理, 与白尘关系不大,但他靠边坐着 ,毫无喜剧大家那副悠然的神情,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散会下楼梯时 ,我去搀扶了他,他问我从哪里 来的?在哪个刊物工作?哪里人?当他知道后,说你的老师吴组缃 是我的老朋友。

第二次见到他 ,是在邵荃麟家里 。荃麟当时是中国作协党组 书记,因“大连会议”处境很不妙 。我去他家 ,是《文艺报》副主编 侯金镜叫我取回一篇关于美学论争的送审稿子 。荃麟和夫人剧作 家葛琴都是江苏宜兴一带人 ,说话有浓重的乡音 。荃麟的女儿邵 济安是我北大不同系的同学,因同在学生会工作比较熟,就在我得 知研究生毕业后将分到《文艺报》的消息后,有次在一个舞会上, 她告诉我要去《文艺报》。当时我并不知道她爸爸就是我将要去的 单位的头头。葛琴待人很热情 ,我还未坐定,就给我倒了一杯茶, 是绿茶。荃麟烟瘾和白尘一样,一根接一根,不同的是白尘是抽烟, 荃麟是烧烟,他习惯地点上一根,说话时烟放在烟缸上,烧到半支 就用手掐灭,再烧一支。白尘抽什么牌子的烟我没注意 ,他是从口 袋里摸一根抽一根,荃麟抽的是大中华,满装的空盒散乱地放在茶 几上 。在干校与白尘闲聊时 ,他颇有感慨地说:“文艺界朋友之间 的人情,变动无常 ,足够写一部多幕闹剧。”他说荃麟一天抽好几 包好烟,三年困难时期烟从哪里来?除每月特供的两条外,其余都 是他的老朋友将自已的特供烟让给他的 。后来这些人在批判他时 , 用词下语之凶狠 ,使人难以想象他们之间曾有过的友情。荃麟正 同我谈文章修改意见时 ,白尘来了 ,叼着一支烟,估计他是常客。 我猜领导之间肯定是有话谈,自觉地匆忙告辞 。我只听荃麟说,我 帮你考虑了 ,还是回老家江苏好。白尘 1964年秋去山东曲阜参加 “四清”运动,1966年春节前,他就离京回宁了。

1949年7月,白尘从上海来北平参加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他是 南方代表第二团第一副团长,团长是冯雪峰,另一位副团长是孔罗 荪,团委中有巴金、吴组缃、陈望道、靳以等 。他们抵达北平火车 站时受到的欢迎之热烈有文记载。可 1965年他的离京 ,是带着郁

闷的心境 。他全家不可能坐飞机 ,火车又不像现在 k65次那般舒 适、快速,我很难想象他这一天一夜旅途生活是怎么熬过来的,我 想他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凝视窗外远近的村落 。我甚至暗地为 他高兴,叶落归根,漂泊了几十年,风风雨雨,能够回老家安居写 作,饱享乡情,吃上真正可口的淮扬菜了,吃上老家淮阴的土菜了。

万没料到,十年之后,再次见到白尘,是在湖北干校,我俩在 一个连队。他被从江苏省文联揪回审查。

应该说,军宣队对他似乎不太了解,安排他去放鸭子,看管明 显不严 。白尘是写戏的高手 ,他不断变换场景,鸭群放在这里又赶 到那里,他喜欢离群独处。我因在伙房做挑夫 ,送水送饭,知道他 的行踪。他还是那般凶地抽烟 ,也喝点酒,也吃点零食,托我进县 城购买。有次他幽默地说:我真感谢把我揪回,否则在江苏文艺界, 我要成为头号靶子,在这里同类太多,目标不大,落得个清静。

好景不长 。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并未被人真的淡忘 。军宣队 虽然对他不甚了解,但连排级干部中,不少人熟知他 。有天突然使 白尘成为连里的头号靶子、大红人,起因是金玲给他寄来一包扬州 酱菜,白尘又好客,不时分送给一些人。连里抓住了这个阶级斗争 的动向,先点名,又展览 。多年后从深知内情的人口中得悉 ,白尘 因与攻击林彪的侯金镜交往过密 ,而金镜是被盯得最严的。我为 金镜采购,给他时也是偷偷的。金镜 1954年来《文艺报》,他与白 尘本是两个路子汇进当代文坛的。白尘从国统区来 ,金镜从华北 解放区来,而且长期在部队从事文艺领导工作。有一个命运他们

相同。

“文革”前夕 ,在白尘调回江苏的一时 ,也已安排了金镜全家 调往广东省作协 。白尘有次说 ,如果金镜那时走了 ,也不至于后 来的厄运 ,过早地惨死 。他说金镜这个人根子好 ,政治上过于自 信 ,没有我经历那么多的沧桑。白尘对金镜的怀念是十分诚挚的。 1978年,《文艺报》复刊后,他多次提醒《文艺报》要发表纪念金 镜的认真文字。1978年 12月27 日 ,他在给我的信中说:“光年兄 等为金镜同志写悼念文章,这才像话!只登那么一首诗,我是很生 气的 ,都已准备自已动手写了 。如此 ,我也心安了!我也可以放 下笔。”

1981年 ,他在青岛休息时 ,写了纪念金镜的文章 。他在 8月 20 日给我的信中说:“对金镜同志负疚至深 ,写了篇文章纪念他逝 世十周年 。他不是大人物 ,怕别处不肯要 ,《文艺报》如不用,也 请你替我随便塞给什么报刊,或者退还给我。”白尘是实在人,说 金镜同志不是“大人物”是真话,按资历影响讲,金镜比白尘这些 知名老作家是晚辈 ,但白尘对金镜的为人正直敢于发表自已见解 、 热情扶植年轻作家特别赞赏 。他说过 ,茹志鹃小说在有争议时,金 镜有胆识有力量地支持了她。我知道他指的是金镜 1961年3月在 《文艺报》发表的《创作个性和艺术特色 —— 读茹志鹃小说有感》 一文。金镜从不同意“题材决定论”角度充分肯定了茹志鹃小说的 价值。其实 ,金镜与茹志鹃并不熟悉。

1977年,《人民文学》杂志召开全国短篇小说座谈会,这是沉 寂多年的文学界的首次聚会 ,茅盾亲自参加 。我去火车站接茹志 鹃,她一到住处就详细问我金镜同志惨死的经过,一再谈金镜同志 当年对她的支持一直使她不忘 。后来我将茹志鹃对金镜的怀念之

情告诉白尘,白尘说:“人就应该这样。”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干校连队的空气突然松弛下来 。军 宣队撤走,连里的干部也先行一步纷纷回北京等地。新上任的连 指导员竟然是一直被审查的严文井。白尘要回江苏了 ,我也为照 顾爱人被借调河北。在与白尘分手时 ,白尘风趣地说:我这个老反 革命自由了,你这个小反革命也自由了。有机会去南京 ,你还没尝 过金玲的手艺呢。

白尘晚年,就其创作而言 ,话剧《大风歌》和长篇回忆录《云 梦断忆》是其最重要的收获了,而这两部大著的问世,多少与我都 有点干系。

1977年酷暑,白尘完成了史剧《大风歌》。那时我在复刊不久 的《人民文学》杂志工作。他签名送了我一本打印稿 。我看后很兴 奋 ,极力向编辑部推荐 。但结果却使我失望 ,迟迟不见答复。有 次我去找一位副主编,也是白尘的老友,他沉吟了半天,对我说篇 幅太长了!《人民文学》编辑人员多数以上是白尘20世纪60年代 任副主编时的人马。他只给我寄了一本,我颇纳闷,不少他当年的 部下对这个本子的态度更使我纳闷。我不便向白尘说明内情,他 也再没过问。1979年这个本子荣获国庆三十周年献礼剧目一等奖, 他来北京 ,我向他表示了这个歉意 。他说:“这怎么能怪你,你当 年只是个普通编辑 ,我这个文艺黑线上的人物在文艺黑线尚未得 到彻底清算时,我的作品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别说你定不了,就 连我的老友你的领导也不愿去冒这个风险。”他又说:“其实,当时

《人民文学》许多是我的熟人,之所以寄给你,投石问路而已。”

20世纪80年代中期 ,白尘致力完成了反映干校的长篇散文 《云梦断忆》,其中部分篇章在刊物上先披露,影响瞩目,也带来了 些争议 。我看了尤为亲切、兴奋 。他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写了 篇干校的《断忆》(《收获》第3期)颇引起波澜,某某甚至怀疑我骂 他,冤哉!不知你读过没有?它可能毁誉交加 ,不知《文艺报》有 无反应? ”《文艺报》有肯定的积极反应 。我后来在一次座谈会上 发表意见,认为反映“文革”中知识分子命运的两部散文最为珍贵, 一是白尘的《云梦断忆》,一是杨绛的《干校六记》。1989年中国作 家协会举办 1976 — 1988年全国优秀散文集评奖,这两部作品都名 列前茅。白尘在电话中感谢我对这部作品的看重与关照。我向他 说明这次评奖与我毫无关系,因为我也有《艺文轶话》参评并也获 此项殊荣,为回避,我没有参加评委。白尘说:看来,人们对真实 的东西还是感兴趣的。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至80年代中期 ,白尘居住在南京大庆路 高云岭,我每次去南京,都去看他。

1978年 ,他受聘为南京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 ,似乎也不太 忙,每次他知道我来,都尽快约我去他家里玩。

我在他家里吃过多顿饭,有一次简直是奇宴 。我从上海到南 京看望了正在病中的老母,行装简单 ,中午下了火车就直奔白尘 家。他问我上海之行收获如何,我说只看了老母,安排了一突然 的袭击,使金玲措手不及。白尘说泰昌不是外人,弄点新鲜的菜

蔬,吃个便饭吧!金玲忙着去他们的小菜园摘茄子、丝瓜、青菜、辣 椒 …… 我们在喝啤酒,一道道素菜上来,极为新鲜可口。白尘说: 今天请你吃素,也许你以后再也吃不到这样的素餐。我回北京后, 多次向我上小学的儿子说起在南京的这顿素食。前些年,他去南京, 在吃足盐水鸭、沙河鱼头之余,居然来电话问我,那年我吃的素餐 饭馆在哪里?弄得我开怀大笑。我说是在白尘爷爷家吃的。他记性 好,记住了有年白尘曾来我家吃火腿炖老母鸡,他说,爷爷并不吃 素,荤菜吃得并不少。其时,白尘刚过世一年,我想起了他说的“以 后再也吃不到这样的素餐”,人世就是这样无情严峻,逝去了的就逝 去了,能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片刻只是悠悠岁月浪击冲刷的斑痕。

2000年 10 — 11 月 黄山 ·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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