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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鲜鱼浓汤
更新时间:2024-10-23 17:19:23 字数:2872 作者:我想和岁月谈谈

我不是渔民之子,但我生长在水乡 ,河鱼可没少吃 。各种花 色的鱼,名贵的,普通的。新鲜的,活蹦乱跳,两颗眼珠子直瞪着, 还透着水气;不新鲜的,烂了肚皮,苍蝇爬在鱼身上赶了又飞回来 。 我吃过多种做法烹制出来的鱼,红烧的,清蒸的,白炖的 。我们家 乡腊月家家都腌咸鱼,年三十起饭桌上就少不了一盘咸鱼,肉红红 的,我很爱吃,咸鱼烧鲜肉更可口。有一次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青鱼, 腌制后,晾晒不够,发臭了 。妈妈怕吃了生病 ,打算扔掉。同妈妈 商量半天,才答应蒸一小块看看。鱼蒸熟后有点臭味,但肉还不粉。 我吃了一块,很对胃口,一气全吃了。妈妈笑着用筷子戳着我的头 说:“怕是有遗传,你奶奶就是不吃鲜鱼,爱吃臭鱼,暑天将鲜鱼吊 在屋檐下 ,非等苍蝇叮了才吃。”妈妈说 ,臭肉是绝对不能吃的 , 臭鱼吃了没大事,这是你奶奶的话。从此,我就心安理得地“遗传” 上了吃臭鱼。

我们家小天井西头有棵天竺,每年飘起雪花的时候,一进院就 看到树上缀满了一簇簇红红的果实。有一个时期,不知怎么想起 的,吃了一次鱼,就去摘一颗小红珠子,积攒在一个脱了漆的小糖 盒里 。一天放学晚了,回家时已近黄昏,进院我习惯地看了一眼天 竺,红的一团团变得昏暗一片 。我猛然想起 ,是我近来天天摘,把

红珠子摘得少了。我们家的平房本来就陈旧 ,缺乏色彩,我很害怕 这红红的小珠子少了,黄昏会来得更早。

不久发大水了 ,据说是百年未遇的大水 。那时我上高二 ,日 夜在挑土筑堤 。一阵暴雨,远处一片骚乱 ,一段河堤崩了 。我随 着人流往家跑,四五里地,待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家,水也跟着到 家了,只见我和母亲膝盖以下全浸在水里 。我们爬上阁楼 ,水也跟 着上来。傍晚水势开始平稳,县里组织木船运送居民转移到附近 的小山上去。是夏天 ,满天星斗,坐在船上,心底反而宁静了,能 清晰地听到鱼儿在远处的跳跃声。那年几个月鱼不是当菜的,几 乎成了主食 。我们在山上搭起一个简易棚,常常是用水煮鱼,没有 什么调料,开头几天还吃得下,渐渐一端起鱼汤就感到恶心。大水 退去后,学校里也是天天顿顿水煮鱼,乱七八糟的鱼,不新鲜的甚 至有臭味的鱼,每次能分到一大碗 。好在我有吃臭鱼的遗传 ,许多 同学吃了泻肚,有的干脆不吃,我还能吃得下 。冬天校运动会,我 长跑拿了名次,看来与这一碗一碗鱼汁的滋补有关。

到北方上学的八九年 ,我和家乡鱼的缘分大大减少了 。食堂 里能吃到的尽是黄花鱼和带鱼 。不是红烧 ,清蒸 ,白炖 ,而是油 炸,拖满面粉的油炸。慢慢习惯了 ,海鱼,油炸的也好吃。起初两 年,食堂实行包伙,每顿三四样菜,自已挑选一种。你只管站在窗 口 ,炊事员就会递给你一份。有回我吃着一条刚出锅的油炸黄鱼, 香酥味美 ,似乎还夹有点臭味 。我想再去端一盆,好解馋 。但害 怕被人发现丢脸。犹豫了一番,敌不住食欲的煽动,硬着头皮换了 个窗口 ,拿到一条比刚得到的还大的油炸黄鱼。我躲在一个角落 里大口吃,咬出一口鱼的肚肠,还有苦涩的胆汁,我差点呕吐出来。 我想这该是报应 ,谁叫我贪吃一条不该吃的鱼。从此我不大愿吃𝙓ᒝ

炸黄鱼,而改吃炸带鱼了。炸带鱼好吃 ,可量少,常常不够吃。

寒假我回家过年,中学同学从全国各地回到江南小县城,少不 了得到亲友的款待。我们从初三起轮流到各家作客。胡妈妈知道 我爱吃鱼,这些年在北方吃不到家乡鱼,看我对着桌上一大盆肉圆 子、蛋饺子不动筷子,她笑着说:“小昌子,今天特意做了一道你喜 欢吃的菜。”她从厨房里端出一个热腾腾的砂锅,打开盖子 ,是浓 厚的乳白色的汤,她用筷子翻出一大块鱼 ,她说,“这是黑鱼汤, 炖了一个下午了。”她催我快喝汤 ,说凉了不好喝。我喝了几口 , 确实鲜美。“味道全在汤里了,多喝点汤,肉不吃也可以”,我又喝 了一小碗 。晚上回家 ,我问妈妈,我们家怎么不吃鱼汤,怎么不买 黑鱼炖汤?妈妈说,你们家祖传就不吃鱼汤,你奶奶爱吃臭鱼,有 些鲜鱼都做不成汤 ,臭鱼还能做汤?黑鱼你们家是放生的 ,从来 不吃。

想不到吃鱼还有那么多家规 。在我的眼里 ,鱼都是可口的佳 肴,鲜鱼,做法好的,我都爱吃 。我无意遵循了家规 ,又无意违反 了家规。其实 ,我吃黑鱼,喝黑鱼汤,这非初次,记忆深深,在很 早很早之前我就喝过。

抗战胜利的第二年春天 ,我从江西搭民船回安徽老家 。船行 至安庆,由于载夏布过重下沉了,姐姐和我幸运地被人救上岸 。姐 姐恳求一位南京的船主顺道将我们捎上。过了芜湖 ,姐姐着急,坐 在船舷上四处找船。我们县城在一条内河里,大船不会因我们开进 去,船主只答应将我们转送到一条小船上,这对我们就是很作福的 事情了。还是姐姐眼力好,不远就有条小船,满船的人替我们喊叫, 小船摇过来了。我们用目光哀求他,说好送我们到家时再酬谢他。 毕竟是到了家乡,乡情能感动人。那位上了年纪的船主 ,点点头,

叫我们上船 。小船从长江向内河驶去 ,离妈妈渐渐近了 。我四岁 离开妈妈,家乡的一切对于我既亲切又陌生。颠簸了几天 ,这时才 感到饥饿 。我坐在船舱里 ,桨声在拨动我的心 。姐姐见我在注意 船舱里冒热气的一口锅,也眼盯着看起来 。热气越冒越大,香味扑 鼻而来。桨声突然停了 ,船主进舱来,看我们姐弟俩这一副疲惫的 脸,和善地说:“没吃饭吧,我煮了鱼汤,一道吃罢。”老人找来一 口碗,一把破匙子,打开荷叶包里的一点粗盐,叫我们先吃。他揭 开锅盖 ,浑黄的江水里煮着一条大黑鱼 。他用匙子将炖烂了的鱼 划成几段,我和姐姐合用一个碗共用一双筷子。姐姐舍不得吃 ,她 的那份也叫我吃 ,她只喝了半碗鱼汤 。老人对我姐姐说:“这孩子 真饿了 ,叫他把锅里剩的也吃了吧!”我留下了那块鱼尾,又喝了 大半碗鱼汤。回到家我扑在妈妈怀里哭了,奶妈问我吃饭了没有, 我连声说:“不饿,不饿,鱼汤喝饱了。”

我很晚才知晓这个奥秘,为何同样是鲜鱼炖出来的汤,有的是 白的,有的是清的。“文革”的头几年 ,当时我还是个单身汉。星 期天发愁没处去觅食,我们楼下一对夫妇,是老同志了,经常给我 这点方便。不管他们是“专政对象”,我是“革命群众”,或我是“专 政对象”,他们是“革命群众”,我多次去他们家吃我爱吃的鲜鱼浓 汤 。不是鲫鱼 ,黑鱼 ,就是普通的水库起网的草鱼 。关键是用油 将鱼稍稍煎一下再煮 。后来我下干校当了一段采购员 ,过些天跑 趟鱼市,鳜鱼,鲫鱼 …… 我真想自已买一条,炖出乳汁似的汤来 。 当时既没有条件,也不敢,厨房的席棚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的大标语时刻悬在我的心上。

这几年,到江浙一带出差,不时能吃到鲜鱼浓汤这道名菜,黄 鱼,加上雪里蕻。想不到今年秋天 ,在南京一位阔别了三十五年的

中学同学家里吃到了黑鱼汤 。他打开冰箱说凑巧前几天买到一条 黑鱼,炖汤吃吧,吃了暖暖和和地上车。因急于赶车 ,汤刚刚呈现 白色就吃了。主人是搞建筑的 ,爱好文学。他准读过陆文夫的《美 食家》,知道汤要少放盐;他也许看过我写的回忆儿时吃盐水鸭的 散文,记住了那颗红红的小辣椒,特意切了红辣椒丝撒在汤上。汤 是白的,鱼皮是黑的,辣椒是红的,我喝下了五颜六色,暖暖和和 地登上了驶往北方原野的列车 。过了济南 ,只见窗外一片皑皑白 雪 ,我想起了高龄重病的母亲 。这次见她时 ,她对我说:“这些年 你头发虽然渐白了,但精神还好,小时候真怕你活不长,你一落地 就赶上了抗战 ,带着你黑天白夜地逃跑 ,我没有奶 。常用鱼汤喂 你。”啊!鱼汤,我的乳汁 ……

1987年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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