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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月光会照亮路的
更新时间:2024-10-23 17:19:21 字数:8572 作者:我想和岁月谈谈

中午就要离开这个海岛启程返回了 。大清早又被拉去下了趟 海 。从海滩回到住所 ,清凉的早晨留也留不住,烈焰一步步逼来。 得赶快冲个澡上街去,还有几样东西没买。阿姨要的花色折叠伞 偷也得偷到手。否则她会给脸色看 ,来了客人她会把香酥鸡炸煳。

我刚换上干净的花格衬衫准备出门 ,服务员从门外走进堵住 了我:

“吴先生,有电话找您,来了两次 ,嘱咐您回来后千万别再出 去,一会儿还会打来的。”

找我的电话?我好生纳闷 。在家时 ,我的书房里每天少不了 的是电话铃声 。我十岁的孩子从爱接电话到烦电话,听到铃响,低 头复习功课的他会突然蹦出一句:“爸别接了! ”但这次来海岛纯 属休养,没和外界发生任何联系,在这水环波绕的岛上,谁会给我 来电话呢?

“是位女土。”服务员瞧着我困惑的神情,补充道 ,“说一口纯 正清脆的北京话。”×|

“她姓什么?”

“她好像 …… 姓梅。”

反正出去不成,我索性躺在床上,舒展胳膊大腿,借以恢复游

泳的疲劳 。我的记忆却在默默地、迅疾地搜探着 。这个开放城市 里,有我大学时的同学,有几位打过交道的朋友,连他们的太太算 在内,无一姓梅的。

我的心绪难以平静。想想真佩服弘一法师。前天去泉州参观, 听人介绍说 ,弘一法师出家后 ,他留在日本的妻室千里迢迢来看 他,跪在他面前,数小时泣不成声,他居然不动声色,毫无反应。 世人有多少如他一样的遭遇,甚感有更多缭乱如麻的烦忧苦痛,但 又有谁能如是的脱俗出世呢?

一个突然冒出的电话 ,便让人到中年的我像初恋的少年般心 神不定,是有其缘由的。这些年 ,每到春节,我总能收到一张精致 讲究的贺年片。贺年片上没有署名 ,我仔细揣摩过邮戳,发信的地 点好像 …… 就是我眼下所在的这座海滨城市 ……

我猛地从床上跃起 ,床架咯吱吱地响个不停 。神秘的明信 片 …… 神秘的电话 …… 一口纯正清脆的北京话 …… 莫非是她?

我想起了一个人。

三十年前 ,我第一次见到她 ,是在一个家乡同学的聚会上。 那会儿,乍到北京,处处感到不习惯。睡上下铺不习惯 ,早起口干 鼻塞不习惯,吃馒头炸酱不习惯 。在学校紧张地度过一周,思乡的 情绪格外地浓烈。恰好此时 ,我收到了家乡同学聚会的信柬。

同乡大学生的聚会,实际上很简单,无非是约好到一个学校聚 聚。那时北京的大学里学生食堂兴自由端菜 ,来几个人,多端几碗 菜就行了 。清华食堂的炸黄鱼可口 ,我们常去那儿解解馋。同乡 中,有几位大同学已毕业,分在北京工作,熟知我们这些小弟弟的 窘况,不时约我们去他们家聊聊玩玩,帮着改善一顿 。那次聚会便

是清河镇徐哥哥发出邀请的。

星期六下午 ,胃痛得厉害 ,我提前从图书馆回到宿舍 。进屋 后,我趴在桌上,拽过一枕头垫在肚下 。从北大到清河镇没有公共 汽车,十几里地得走一两个小时 。想到今晚也许会有新生刚从家 乡来,也许会带些家乡的土特产及一堆有关母校的新闻,内心抑制 不住一种冲动。待胃痛稍稍减轻些 ,我便翻下桌来,走出了宿舍。 未名湖在夕阳下静静地躺着,水波粼粼,闪着温柔而耀眼的光。夕 阳的余晖流淌过湖面,跃上临湖轩 ,将花圃映照得梦幻般绚丽迷 人。紫红色的玫瑰在轻风的徐拂下,微微摆动,如含羞怀春的少女。 我却步观赏这如画的景致 ,忘记了腹中的不适。像鬼使神差似的, 我竟无视花圃竹栏杆上挂着的“不准攀摘”的木牌 ,忍不住把腿伸 进圃内,敏捷地偷摘下一朵最为耀眼的紫红玫瑰,见四下无人,赶 紧用一张旧报纸裹好,揣进书包里。然后 ,大步从成府校门走向清 华西门。𝚡Ꮣ

当时,我为何要摘下那朵玫瑰?我是想把它献给什么人,还是 那会儿已预感到那次聚会将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插入一段难以忘怀 的走调的曲子呢?我不知道。明明白白的是:当我站在那朵玫瑰前 激动不已时,冥冥之中似乎有股神奇的魔力驱使着我这个老实巴交 的学生越过栏杆,跨入禁地。

我摸到徐哥哥家时,已临近9点。我轻轻敲门 ,窗帘上透出的 光不太亮,屋内也无人声笑语,我以为弄错了约会的日子 。正踌躇 着,门开了,随着泻出的一线光下,探出一张明亮的小脸。那是张 女孩的脸。她一见我,轻风似的旋回去,屋里顿时响起清脆悦耳的 叫声:“他来了,他来了!”

徐哥哥和他的爱人闻声出来迎我进屋 。屋子中央的桌上已经

杯盘狼藉。

“人都散了,你才来。”徐哥哥嗔怪道,“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 只有凉菜了。”

我傻乎乎地站着 ,不知说什么好 。我的模样一定很古怪。忽 然 ,屋内的人一齐朝我大笑。刚才给我开门的那小姑娘也站在屋 角,笑得前俯后仰。徐哥哥一边笑,一边给我介绍说,那是他爱人 的妹妹,叫小玫。

“别急,别急 。每个人都给你留着一样东西哩。”徐哥哥的爱 人说着,端出一盘盘食品,有王瞎子家小花生米、麻油烘糕等。

我大口吃着这些平常晚上在被窝里靠想象咀嚼的东西,这些 在梦里咀嚼的东西,仿佛胃从来没痛过似的。我吃了一阵子,指指 胃说,“要不是胃痛,我早来了。”

徐哥哥被逗乐了,说:“你要说头痛我信,胃痛鬼才信 。瞧你 的胃口,像口大铁缸。”

大家又一阵哄笑 。我蓦地抬头 ,看见小玫那妩媚的笑脸 ,目 光电流般收回,浑身感到不自在起来。

说说笑笑 ,很快已是深夜 。徐哥哥见我起身欲走 ,叫小玫送 送我。我们穿过林荫小道 ,来到了公路 。月色真好。不知为什么 , 我俩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我第一次和一个异性在这么好 的月光下散步,心由此咚咚地猛跳。

临分手时,她将提着的书包还我。我想起书包里的那枝玫瑰 , 情不自禁地拿出 ,递给她:“这支玫瑰好看吗?送给你。”她一顿, 迟疑片刻,方才接过去。她收敛了笑容 ,目光直直地看着远处。

“天黑,我再送你回去吧。”我说。

“不黑 ,月光会照亮路的。”她用纯正而清亮的北京话说了这

么一句,扭身走了。娇小的身影一颠一颠的,渐渐远去。 我的心一热。

我是带着这句话上路的 。我从未发现 ,月光竟如此明媚 ,如 此柔曼。尽管夜幕遮掩了人世间的一切,月光,真的把眼前的路映 照出去,把路面的每一粒小石子,把路旁的每一株小草,都照得清 清楚楚。景物的原色皆被月光拂去,闪着银一样的光。路过圆明园, 我乘兴走进去,全无了来时的荒凉感,简直像走进一座奇异的水晶 宫殿 ……

从此,我有了一个爱好:在似水的月光下散步。

五六年后的一个春天 ,我在宿舍里赶写研究生毕业论文 。燕 园的春意正闹,与我是无缘的。身子好长一阵子的浮肿虽然消退 了,体力尚未恢复,我顾不得了,日夜准备着论文。

星期天的上午 ,老古一闯进门便嚷嚷开了:“你还在用功!啧 啧,这房间也真乱得可以呵!”

老古和我大学同宿舍五年,以前其实也和我一样懒散,毕业后 分至一家党报工作,当了小头目,衣饰好像也考究起来。

“看,我给你带来了一位客人!”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身后跟进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

我忙着让座,只有一个板凳,忙着倒水,没有茶叶,水还是一 两天前打的,冒着些微热气。

待我安定后 ,老古指着那姑娘说:“你们是老朋友了,怎么 , 不认识了?”

我大着胆打量起那姑娘 。是个漂亮的姑娘 ,剪着短发 ,皮肤

略黑,白衬衣,黑裤子,光脚穿了双镂空白塑料鞋。她抿着嘴窃笑, 神情间流露出一丝傲气 …… 我猛然一惊:她 …… 不是小玫吗?

老古告诉我 ,她现在一家工厂团委工作 ,是他们报社的通讯 员 。有次闲谈 ,她才知道老古和我是同学 。她说看到我写的文章 在报上发表后,想请我去她们团委作报告。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要请我去作什么报告,还是想来看看我,总 之,我又莫名其妙地兴奋不已。自她来到后 ,滞板紊乱的小屋里, 空气好像一下子活跃起来,窗外枝头的绿叶仿佛也鲜亮了许多。

可是 ,毕竟她不再是五六年前见到的那个小姑娘了 。是因为 长大了,成熟的姑娘本能地要和人保持一种距离,还是她那身朴素 的打扮平添了令人难以接近的严肃感?我说不出。

这次见面后,我心里怅怅然有种失落感。

毕业论文把我搞得肝痛发作 。她来过一次电话请我去讲课, 我无奈地说过一阵吧 。她再也没来电话,再也没有亲临我凌乱的 小屋 。常常 ,生活中的一小阵不经意就变成了一大阵 。很久没再 见到她,万万想不到,后来竟是在那种情况下再遇上她的。

新婚之夜 ,几乎对每个人来说,是幸福、陶醉、诱人的时刻。 然而,这幸福,少不了安全、静谧的氛围。我真不愿回想 ,因为我 的新婚之夜没有饱享幸福。我和我的妻 ,在那一夜,内心始终悸动 着深深的不安。

小玫 ,本来可以安抚那个夜 ,但是她没有 。她的失约使我潜 伏于心底的不安潮水般涌动起来。

1970年春节,我已三十二岁 ,我的未婚妻也二十六岁了 。那 会儿,我正在湖北干校从早到黑地劳动着。连里准不准我回家结

婚,我心里没底,整日价提心吊胆。我未来的岳父正在受审查 ,但 他和女儿毕竟不是一回事;日渐浩大的深挖“五一六”运动的声势, 使我对自已的前景莫名黯淡。下干校前,我曾被戴过两个月的反 ×× 的帽子,后来工宣队、军宣队说这是群众搞的,不算数,我又 成了群众 。原先一直是群众的几个平日与我颇为接近的人 ,却一 个个成了“五一六”,被揪了出来。报告会上 ,头头们一再说还有 坏人,必须挖尽挖彻底,想起来便让人心惊肉跳。

那天,在稻田里,我正好与倪政委一起干活,我揪着心向他说 起我想请假回去结婚 。不料他爽快地说:“好!恭喜你 ,回来别忘 了请吃糖。”他的这句“别忘了”很叫人安心,心境顿时开朗,我觉 得“五 ·一六”似乎与自已脱了干系。

晚上,管我的后勤排长通知我,明天即可动身,加路程,来回 不能超过 12天。后勤排长与我是熟友 ,他严肃的口吻 ,又使我疑 惑起来 。那个倪政委说话虚虚实实 ,难以认准 。前些天 ,一个人 刚外调回来,下午还在汇报专案情况,倪政委表扬他工作细致,很 有成绩,到了晚上,我在伙房拉风箱偷听到后勤排长布置人准备屋 子,明天要把那个人揪出隔离审查。

翌日清晨,下了一夜的雨,十几里地的新堤滑腻腻的,像浇了 一层油。我孤身一人挑了点简单的行装进城赶车去了。四野寂寥, 冷清得无声无息。“问小钱好!回来时别忘了带几盒香山牌香烟回 来。”这是一位受审查的老作家往厕所去的路上偷偷撂给我的唯一 一句送别的话。

抵达北京的当天 ,妻也从河北农村坐夜车赶到 。我们向机关 留守处借到一间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住了下来。整幢楼空荡荡, 一间间屋全锁着,加了封条,偏偏只借给我这么小一间屋,还不如

干校住的那间大 。留守处那熟人阴沉着脸 ,毫无通融余地 。我真 疑心别是倪政委给他来过电话,这样安置我故意弄个圈套,新婚之 夜把我揪出来!

也没准备什么 ,第二天我们就筹划婚礼 。我在北京学习 、生 活了十五年,同学、朋友有一大串,光我参加过的婚礼也不下百次, 然而,轮到我结婚 ,谁能来为我祝福呢?除大多数下干校的之外 , 地位上升的不便来,想来的来不了 …… 我岳母下午偷偷从自家抱 了两个枕头来,放下不一会儿又偷偷走了。

楼是空的 ,人情也是薄的 。倒是楼下一朋友家的孩子,天不 怕地不怕,帮我们收拾屋子,替我们借床、借桌椅,还用灵巧的手 剪了几个图案贴在墙上 ……

千谢万谢后,我送孩子下楼。在院里 ,遇见一位著名老作家。 他是我们机关的,因病重留京接受审查,当他知道我此行目的后, 连声说,恭喜,恭喜!他还说五层楼爬不上去,晚上就不来了。我 永远记着他的祝贺,可惜我回干校不久他就病逝了。

下午我上街去洗澡 。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洗澡了 。我躺在澡 堂的热水池里,舒舒服服地泡了泡 。我走出澡堂 ,浑身说不出的舒 坦轻松。天,阴沉沉,丝丝的细雨飘下来,滴在我热乎乎的肌肤上, 格外地凉爽。我随着人流朝前涌去 ,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一 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一热,紧追慢赶,终于拽住了那人的衣袖。

就这样,我又一次遇见了她:小玫。

她仍剪着短发,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很流行的军装,裹着 她已成熟的躯体,颇为精神。在这个时候遇见她,我显得有些激动。 我想问她在哪儿工作 ,一想我目下的处境,又难以启口 。时至今 日,我已忘记了当时我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话说得

极快 ,且有些语无伦次 。我说:“我要结婚了 ,同谁结婚你知道 , 就今天晚上,你要来,一定要来,我和我的爱人等着你,你可千万 要来,要来啊!”她当时说了些什么?她好像抿嘴一笑,说:“祝贺 你。”然后她用不冷不热、简短的话语告诉我 ,她就和我们系统搞 专案 ,常去我们干校 。我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我这才明白她 为何要用那种语调和神情与我说话,我真是个笨蛋。我沉默了 ,她 也沉默了。但我深深懂得:月夜下的沉默已一去不复返,眼下的沉 默留给人的只是心酸和苦涩。

似乎为了安慰我 ,她又说了些什么。看着她那熟悉的目光, 听着她清脆悦耳的语音,凭借对往事的搜索与明晰的记忆,我鼓足 勇气,邀请她晚上来作客,并告诉了她我的临时住所。

她点点头,说:“现在要去办点事,晚上见。”说完,匆匆地消 失在人流中。

我从她肯定的回答中,获得了某种信赖感和安全感 。回到家 ,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 ,我希望妻的紧张心理得到缓解。我试图 用兴奋的情绪传达给妻这样的信息,我们会有一个无忧无虑的新婚 之夜 。我们并不孤单 ,我们的家会像这座京城里每一个温暖的家 庭一样,因为我们生活在他们中间。

我们把桌子擦干净,放了一碟奶糖,还有几块锡纸包装的果仁 巧克力,茶杯一个个整整齐齐搁那儿,放了些珠兰花茶,客人一到 即可沏上。我还兴冲冲跑去买了几瓶葡萄酒,妻精心做了几个菜, 只盼着客人早早来到,使这小屋洋溢热闹的气氛。

我和妻忙完了,面对面坐在桌旁,眼巴巴瞧着门外,楼道口些 微的声响都会使我们迅疾起身,迎出门去 ……

万家灯火时分,小玫还没来。妻怪我没说清楚 ,我安慰她说:

客人可能有事耽搁了,吃了晚饭准来。

8点了,我怕客人下了公共汽车找不到这幢楼,又一次次跑到 车站,在车站上等着。久了 ,又恐客人已到,跑回来不见人影,又 跑到车站 …… 就这样,来回折腾到 10点 ,11点。我丧失了信心 , 和妻默然相坐 ,内心的不安又蠕动起来:莫非她知道我有问题不便 来?或是分手后她听说到我的什么消息 ,或是干校方面与她打了 电话?

我胡思乱想着 ,到此时 ,妻反而比我稳重多了。她看看我, 走到窗前,推开窗子 ,说:“多好多静的夜呵 ,妈妈爸爸他们都该 睡了。”

我苦笑了一下 。我明白妻的话,这些年 ,她家里经历过数次 抄家、绑架之类的事,对宁静的夜有种说不出的感情。我强打起精 神,努力驱走不安,朝妻微笑着。

我俩就这样互相望着,其实内心都感到某种隐隐的危机潜进, 只是谁都不说。毕竟 ,这是我们冷清而安谧的婚礼呀。

推测常常不可靠 ,预感却往往能够灵验 。新婚不几天回到干 校,我就被打成反革命,关押起来强制劳动。

火车连着汽车 ,我是傍晚时分回到连队的 。比原先规定我返 回的时候晚了半天。走进伙房时 ,连平日里与我很亲热的小狗,也 站在塘边用陌生的眼光向我张望,仿佛不认识我似的。

连队晚点名时,我被说成是有意违反纪律,要我第二天交出书 面检查,贴在食堂的墙上。

倪政委见到我冷冰冰的,不再提请吃喜糖的事。 要抽香山牌香烟的人也无声无息了。

我不敢拿出喜糖来分发,偷偷将一半送给房东的孩子;另一半

原想方便时给几个好友,后来一直没机会,我也无心吃,天潮得淌 水,我就在一个晚上偷偷挖个洞给埋了 。香烟呢 ,我留着自已抽, 想不到这玩意儿还挺能解闷。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学会抽烟的。

第三天早上上工集合之后 ,一位当时是副连长的我的老同学 高吼着朝我扑来,说我表演够了,该站到我应该站的地方去了。事 情很清楚:我被揪出来了。在他眼里 ,我的结婚是场表演,那就是 说,原本结婚前我就该被揪出来,因为要体现政策的温暖,才有意 成全我。我真不知道应该感激他 ,还应当憎恨他。

体罚了一天一夜后 ,我被关进一个空荡的堆稻谷的库房里。 同住的还有两人 ,一位是被称作“老反革命的”,另一位是曾揭发 我是“反革命”、自已最后被宣布与我是一丘之貉的“反革命”。专 案组以为我们三人不会通气,将大门锁了,不派人看管。其实 ,事 到如今,我们三人都知道这是场闹剧,反而走近来说些真话了。

大学时,我怕看星期天的落日黄昏,关押在库房里,我却变得 喜欢黄昏时的景象。只有在这个时刻 ,死一般可怕的小山村才弥 漫了生气。出工的人们披着落日的余晖从山那边走回来 ,我趴在 窗前看着,双手抚摸着粗粗的锈红的铁栏条,心里默数着 。倘发现 熟悉的朋友中少了谁,我会异常地难受。有一天,我数到收工队伍 人员中的最后一名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那身穿军装、剪着一 头短发的女人分明是小玫 。我揣度着干校专案组大概下到我们连 里蹲点了。

同住的“老反革命”常被派去拉板车,上镇买东西。有次他问 我需带点什么回来,我说我想吃炸小鱼。晚上他便替我捎回 5角钱 一包的炸鱼。谁知我正带头带尾地大口吃鱼之际,突然门外铁锁 被打开 ,冲进七八个人来。负责看管的头问我鱼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不愿暴露“老反革命”,只是支支吾吾不回答 。情形正十分严重 时,一个人走到我面前,用清脆的北京话说,以后不准吃这种不干 净的食物,听到没有?我抬头一望,愣住了:是她。从她透出一丝 温存的目光里,我似乎领悟到什么,感激地点点头 。其余的人见此 情形,也不好再说什么,纷纷退出。

打那以后 ,她的身影好几次掠过窗前 。我们遥遥相望的眼神 总有些异样。有次没人时 ,她突然靠近来,从窗外扔进一句我意想 不到的话:她提醒我与同屋的人说话也要留神。

过了几天,我被叫出去提审。坐下后 ,方才发觉,她也在场。 另外一位专案组成员要我交出我读研究生期间的笔记本。原来, 我的一位同学“文革”初期写了一份材料揭发导师有反毛泽东文艺 思想的言论 ,其中提到我的笔记本记得最详尽。我曾核对过笔记 本 ,发现那同学的揭发材料纯属断章取义 ,有意整人 。一场历史 风暴里发生的一切,未必件件都像历史学家、小说家描绘的那样具 有深刻的社会政治原因。有时个人的一些卑微动机也能酿成恶果。 那位同学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因为导师曾拒绝借《金瓶梅》给他。 我不愿交出这本笔记本,不仅是它记录了几位我所敬佩的导师有价 值的研究成果 ,还因为这本子是我一位最值得怀念的中学老师所 赠 。这位连续几年被评为先进的中学老师和打成右派的丈夫离异 后 ,带着唯一的女儿在僻远的一个小镇上艰难地活着。1960年秋 天我去看她,她是含着眼泪将这本笔记本赠送给我的。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僵滞 。那个专案组的成员为我的倔强态度 隐隐恼火。过了许久之后 ,小玫开导我说:“笔记本只是借用一下, 这样对解决你老师的问题也有帮助。我们用完后会还你的。”

倘若没有她 ,我也许永远不会交出笔记本。但她那悦耳的、🞫ł

曾打动过我心灵的语音无异于一支催化剂,我的坚固的精神防线崩 溃了。我想 ,她是我的保护神嘛。

谁能想到 ,笔记本交出后如泥牛入海 ,再也难以寻回 。时至 今日,我还常常为此而扼腕叹息。

日子滞重地流逝,快过中秋了,我望着远处田野里如霰如银的 月光,思念起跟随二姐在辽北落户的妈妈。今年是她六十岁生日, 我这个不肖儿子又能给她捎去些什么呢?人在自由的时候想不到 这些,不自由的时候偏偏想干些自由的事。口袋里仅存三十元钱, 工资暂时被扣发,连妻给我的信件也由专案组代为保管,怎样才能 凑齐更多的钱,向老母亲表一表一个做儿子的心意。

我又想到了她。

我天天趴在窗前,搜寻着她的身影。终于有一天,她走过时, 我招手让她过来 。我低声说:“能不能借我三十元钱? ”她一声不 吭,随后点点头,说明天收工后送来。

第二天,一直到深夜,仍不见她的影子。我以为她有事外出了。 第三天收工时,我看见她与倪政委边谈边朝这儿走来。我死死盯 住她,她看都不朝这儿看,绕过水塘边的小路走了。连着几日后 , 我才恍悟:她是在回避我。她为什么答应了我 ,又不践诺,难道我 又有什么新的问题?

几天后 ,连里召开落实政策大会 ,我被带去旁听受教育 。大 会进行到最后,倪政委作总结发言。他谈到近来连里阶级斗争的 新动向时,举了一条令我吃惊的例子 。他说有人想借钱逃跑 ,幸亏 我们的同志警惕性高,及时汇报了。

我镇定了一下自已的情绪 ,心想我借钱是为了寄给妈妈过生 日的,既然没有指名道姓,我又何必将这罪状往自已身上粘呢?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愿见到她了,我再也不扒着窗子,随流泻的月 光,作无边无际的冥想。

数月后 ,我被下放到群众里接受改造 ,干活时从别人那儿听 说,小玫回北京与一位军代表结了婚。

再后,我解放了,成了群众 。又听说“九一三”事件后,她随 丈夫去了外地。

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向倪政委告发了我 。借钱这 件事只有我和她知道呀 。也许她真的以为我想叛逃?人真是难以 猜透。人可以搞透世界上的一切,唯独不能搞透人自已的心。

电话铃响了,我急切地奔去拿起话筒,是同伴们催我去餐厅用 餐。我轻轻吁出郁积的一口气,为自已的失态而感到好笑。

用完餐回到房间 ,服务员说仍没我的电话 。我怀疑起自已的 判断,可预感却强烈地攫住我:不是她,又是谁呢?

人的踪迹竟这般飘忽无定 。它悄悄地接近你 ,当你听到了脚 步声 ,它又悄悄地停住或折向他处 。我没有时间再等了 ,得渡海 去小商品市场买东西 。我嘱咐同伴 ,半小时后在渡口等我一道去 机场。

气喘喘赶到轮渡码头,一班船即开出,对面又有一艘船朝这边 驶来 。岛和陆地的距离很近 ,仅几百米 。我隔海观赏滨海城市的 绮丽风光。

船靠岸了 。我正欲抬腿踏上舷板 ,一个小孩拽住我,递给一 张纸条 。我问他是谁 ,谁叫他送来纸条的 。小孩什么也不回答 , 转身消失了 。我被人流簇拥上船,急切走到船头,打开纸条,上面 是用圆珠笔潦草写下的几行字:

“你的文章能找到的我都找来读了 ,为你的成就高兴 。你 的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快?多保重 。下一次再见你吧 。

小玫”

是她!我忙回头朝岸上望去:码头上人流涌动 ,哪个都像她 , 仔细一看 ,哪个都不是 。但我相信 ,她就在那茫茫人海里注视 着我 ……

船启动了 ,海风拂掠起我鬓白的头发 。船朝对岸驶去 ,船舱 拥挤着的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

下一次 ,为什么要下一次?为什么不是这一次 ,还要等哪 一次?

很快 ,船与码头的距离拉得愈来愈远 。在这又大又阔的空间 里,海水汹涌起伏,螺旋桨震耳欲聋地响着。

1986年9 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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