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宏远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田晓禾虽然不知道给父亲打电话的是谁，但她竖起的耳朵，还是隐约听到话筒里隐约提到“红宝石”、“抗寒性”几个词，

再看到父亲脸上那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的表情，冰雪聪明的她马上猜到了几分。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骄傲猛地冲上她的心头，瞬间冲淡了刚才的委屈和愤怒。

她挺直了脊背，漂亮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看吧，我就说我能行”的倔强和期待，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的目光。

田宏远看着女儿那双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此刻闪烁着自信与光芒的眼睛，

再看看病床上那个似乎同样被这个消息惊到、眼中流露出由衷欣喜的林深，

胸中翻腾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嗤嗤作响，

不经意间，竟然迅速降温、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以及……浓浓的挫败感。

他田宏远纵横商海半生，眼光毒辣，投资鲜有败绩。

可偏偏在女儿身上，他似乎……看走眼了？

而且，这个让他看走眼的契机，好像还跟眼前这个让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穷小子，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田董，田董，您在听吗？”

电话那头，老周还在激动地嚷嚷，“这可是划时代的品种啊！我们‘绿野仙踪’必须拿下独家。还有‘北国珍馐’的李胖子，我刚给他透了个风，他电话都快给我打爆了，您看这……”

田宏远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着手机沉声道：

“知道了。这事……先压着，等我回去再说。”

语气已然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和不容置疑。

挂了电话，田宏远再次看向田晓禾，眼神复杂难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或许是想夸奖，或许是想深入询问，

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和一句硬邦邦的：

“哼！瞎猫碰上死耗子。”

语气依旧生硬，但眼底深处那抹震惊和不易察觉的震动，却难以掩饰。

田晓禾捕捉到了父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光，心中大定，

她嘴角忍不住翘起，故意呛声道：

“是不是死耗子，市场说了算。您那点小生意经，未必看得懂。”

“你……！”田宏远又被噎住，但这次怒气值明显低了不少。

他瞪了女儿一眼，又狠狠剜了林深一眼，仿佛在说“小子你给我等着瞧”。

然后，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带着一身未消的别扭和巨大的心理冲击，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摔门而去。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地上那个孤零零的保温桶盖子，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高档雪茄与高档古龙水混合的古怪气味。

田晓禾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谈不上骄傲的胸口：

“吓死我了……这老头，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整天价神出鬼没的！”

林深也松了口气，看着田晓禾：

“你爸……气势真足。做生意的都这样？”

他完全没把“田老板”和东北商业巨擘联系起来，只当是个脾气火爆的成功商人。

田晓禾心虚地眨眨眼，含糊道：

“啊…嗯，他啊，生意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呵呵。”

她赶紧转移话题，以免言多语失。

尤其是看到父亲那一身蹩脚的二手货装束，现在想想，简直滑稽得可笑。

但是，在林深面前，父女俩不约而同地选择淡化身份，这恐怕是两人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

田晓禾弯腰捡起保温桶盖子，用纸巾擦着，“别管他了，粥还有，再来点？”

林深看着她明显掩饰的样子，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疑惑。

普通生意人，用得起那么好的手机？那铃声听着就不便宜。

但他体贴地没再追问，只是笑着点点头：“好，那就再来点。”

……

次日一早，清河镇镇长办公室。

宋国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正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转圈。

看看时间刚过八点，他立马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因为紧张而颤抖，几乎戳不准按键。

“喂，刘局，刘哥，我的亲哥哎！”

电话一接通，宋国栋的声音里就带着恭维，“李翠兰那边……办妥了没？存折……她收下了吧？”

电话那头，县教育局副局长刘长贵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哎呀宋老弟，我这刚进办公室，急啥嘛！”

“昨天通知她十点来谈话，这才八点，你着哪门子急啊？这事虽然听起来不错，可也不是赶集买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得铺垫铺垫，显得咱组织关怀情深意重？”

“铺垫，还铺垫个球啊？”宋国栋急得直跺脚，脑门上全是汗，话也糙了起来。

“黄矿长那边都催了好几遍了。夜长梦多你懂不懂？万一那老娘们儿精明，起疑心了咋整？万一林深那小子跟他妈通气了咋整？”

“啧，”刘长贵在那头咂了下嘴，

“老弟啊，世界上哪有上赶着送钱，还着急上火的道理？”

顿了一下，他换了副责怪的口气：“不是我说你，你这心理素质啊……干大事要沉得住气。咱们手里有权有钱，你担心个啥？我都按黄矿长……哦不，是按咱们商量好的剧本开始了。”

“名头响亮，‘省级优秀’候选，‘特殊医疗补助’，这高帽子扣下去，她一个普通老师，能扛得住组织的‘温暖’？放心吧，一会儿保管让她‘高高兴兴’把存折揣兜里。”

“那……那钱……”宋国栋还是不放心，压低声音，“你都处理好了……”

“哎呀……”刘长贵打断他，语气带着点“你怎么这么不上道”的鄙夷，

“账都做平了。从‘教师节慰问专项’挪个名目，天衣无缝。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这还有事，挂了啊。”

电话里传来忙音。

宋国栋握着“嘟嘟”响的话筒，脸色青白不定。

他烦躁地抹了把汗，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后背冰凉。

这感觉，比当年他第一次从矿上拿“分红”时还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