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正阳县，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

县教育局那栋颇有年头的红砖老楼，墙皮斑驳得如同老树的鳞片，在毒辣日头下蔫蔫地喘息。

蝉鸣声一阵紧似一阵，搅得人心头燥热难安。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气息，混合着灰尘、旧报纸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茶叶梗子泡久了的苦涩味道。

副局长刘长贵的办公室，门紧闭着。

窗外几棵老杨树的枝叶纹丝不动，屋里热得像个蒸笼。

一台老掉牙的落地扇在墙角“嗡嗡”地摇头晃脑，叶片搅动的气流裹挟着热浪，吹到人身上非但不解暑，反而更添了一层黏腻。

刘长贵脱了半旧的灰色涤纶短袖衬衫，只穿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背心，露出圆滚滚、汗津津的肚皮。

他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头靠背椅上，背心紧贴着皮肤，印出湿漉漉的一大片深色。

桌上摊着几份文件，被汗水浸得边缘发软。

他一手抓着把边缘豁了口的大蒲扇，“呼哧呼哧”地给自己扇着风，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正捏着个皮薄馅大的韭菜鸡蛋馅包子往嘴里塞，

油渍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文件一角，浸开一小片油晕。

他吃得正投入，桌上那部老式红色座机电话突然铃声大作，声音又尖又急，在这闷热的午后格外刺耳。

“铃铃铃——铃铃铃——”

刘长贵吓得一哆嗦，差点把半个包子囫囵个咽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

他赶紧丢下蒲扇，抓起桌角那个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缸子，猛灌了一大口温吞的茶水，才把那口包子顺下去。

他抹了把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又擦了擦油乎乎的嘴，清清嗓子，这才拿起听筒，声音瞬间切换成一种圆滑、带着点恰到好处热情和谦卑的调子：

“喂？您好，教育局刘长贵。”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粗粝沙哑，带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急躁，正是清河镇镇长宋国栋：

“长贵啊？我，老宋！”

“哎哟，宋镇长！”

刘长贵的身体没动，只是脸上堆起笑，声音显得热络了三分，带着点夸张的亲昵，

“您这大忙人，顶着这大毒日头还惦记着老哥我？有啥指示，您尽管吩咐！”

他顺手又拿起蒲扇，对着汗湿的脖颈猛扇几下，耳朵却竖得老高。

“哪敢哪敢，你可是当初我老丈人手下的红人，若不是老人家走得早，你何止是副局长！”

宋国栋先拉了一顿近乎。

刘长贵一听，就知道有事。

自己是宋国栋的老丈人提起来的不假，可当初也是花了钱的。

大家都在官场混，有些事儿自然都心照不宣。

只是宋国栋提起这个茬，他不能不接着：“那是，那是，老人家待我不薄，一直没机会报答。说，兄弟，啥事？”

刘长贵直接进入主题。

那些虚头巴脑的事情，整太多，也实在没劲。

宋国栋也识趣，况且他也没耐心：“还是那件事，我派下去那个姓林的，林深，现在挂了个驻村第一书记的名头，在双林沟蹦跶得挺欢实。”

他陡然加重了语气：“这小子，太他妈碍眼了。仗着不知从哪弄来点西红柿苗子，鼓捣出点动静，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成天在底下扑腾，净给我找不痛快。昨天，黄书记来了，又要给他各种支持。一个钉子户似的玩意儿，挡了多少人的道儿？得抓紧把他这‘先进典型’的皮扒了，让他滚蛋！”

刘长贵扇扇子的手顿住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

他咽了口唾沫，油光光的嘴唇抿了抿，声音压低了些，透着一股子心照不宣的算计：

“老宋，你说的这个林深……啧，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不过，要动他，总得有个站得住脚的说法吧？这小子现在风头正劲，黄书记特别看重他，全县上下没有不知道的，抓不到实打实的把柄，硬来容易惹一身骚啊！”

他特意强调了“黄书记”三个字，带着明显的试探。

“把柄？”宋国栋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嗤笑，

“长贵兄啊，你真是捧着金饭碗要饭。你忘了？咱之前费劲巴拉给他老娘账户里打进去的那笔‘特殊医疗困难补助’，整整四万块呢。”

“钱，是不是还躺在李翠兰的银行账户里呢？他们娘俩当时是拒收，嘴皮子动得响，可钱退了吗？一分没动退回来了吗？没有吧？这就叫铁证如山！”

刘长贵眼睛猛地一亮，仿佛被点醒了，脸上的肥肉都兴奋地颤了颤。

他放下蒲扇，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敲打着，思路瞬间清晰起来：

“对、对对，宋老弟，你提醒得太对了！瞧我这记性，这的确是个大把柄。”

他咂摸着嘴，语气里充满了莫名的兴奋，“还是你宋老弟和黄矿长有办法。这笔钱，名义上是县教育局的‘特殊医疗困难补助’，可他们娘俩哪里知道，这钱是黄矿长出的，走的却是昌荣建材有限公司的账。”

“一旦查起来，这就是收受利益相关企业的贿赂，包括赵大彪挪用补贴款的事，都可以栽到姓林的身上。”

“至于我，就算他老娘李翠兰说我找过她谈话，给她什么慰问补助，我完全可以一口否认，当时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证人呢？她有吗？”

“到时候，纪委来调查时，我就是是找她谈省里评优的事，让她填表，坚决否认什么补贴，再拿出教育局从来没有那么大额的补贴等事实，县纪检委那些人，你说他们信谁？”

宋国栋接过来道：“对啊，你只要一口否认，李翠兰没有人证，相反，四万从昌荣建材有限公司打过来的钱，偏偏就在林深他老娘的卡上。”

刘长贵抢过来道：“这，就是铁打的事实，他林深就算浑身长满嘴，能说得清这钱跟他没一毛钱关系？他娘的钱，不就是他的钱？组织纪律怎么说的？干部家属不得收受……”

“就是这个理儿。”宋国栋直接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光有这钱躺着还不够，得让它‘活’起来，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林深，拿了不该拿的钱。”

“下周一，就下周一，他不是要去省城参加那个什么狗屁‘特色农产品优质高效栽培技术高级研修班’吗？正好！”

“就趁他走之前，给他来个措手不及。我会安排人，给县纪检委写检举信，要求彻查林深和企业勾结，收受企业贿赂。”

刘长贵立即明白：“对啊，县纪检委信访办的李主任，不是你亲戚吗，正好利用他，优先处理来访信件。让人下去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