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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含笑的艾青
更新时间:2024-10-23 17:18:43 字数:4709 作者:我想和岁月谈谈

1996年5月3 日,我见了艾青最后一面。

近中午 ,艾老夫人高瑛 ,请人打电话找到我 。我知道艾老近 日病情严重,急忙买了一束鲜花,赶去北京协和医院。

高瑛大姐疲倦地坐在休息厅的沙发上 ,她冷静地对我说:“大 夫担心他今天熬不过去了。叫你来 ,最后看一次吧!”护理人员怕 引起病人的病情恶化,不同意探视,经高瑛磨口舌,最后准许我在 床边站一会儿。

艾老在昏睡,他的心脏在急速地跳动,如海潮在大起大落。

中午 ,我陪高瑛大姐在医院对面一家上海饭店用餐 。她已多 日饮食不正常了 。她说艾青生命力坚强 ,今天准能顶过去 。我相 信高瑛的话 。艾老患冠心病多年 ,不时住院 。前几年有次病危 , 我从病房看望他出来,被一家电视台拉去采访,颇有点准备后事的 架势。不久艾老又缓过来了,又健康地活了几年。1995年3月27 日, 众多亲朋好友聚集在他家里,为他过了八十五岁生日,我们举杯祝 他长寿,他却笑着说:“你们说了不算,该走的时候就走了。”

5月5 日凌晨 ,电话铃声将我从熟睡中唤醒,我预感到是艾老 家里来的:艾老,凌晨4时 15分走了,一个伟大的诗人走了。

我展阅着 1991年在北京召开的“艾青作品国际研讨会”期间, 他签名送我的一套精装《艾青全集》,凝视着每册卷首张得蒂为他 所做的雕像的照片:艾青含着微笑 。我在心底里默诵着他在《我爱 这土地》这首献给祖国的名篇中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 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老很喜欢这句格言:“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我见 过几位向他求墨宝,他书写的就是这句。联想起艾老坎坷的一生, 数次起落的风雨经历,永远乐观的博大胸怀,我明白这句话的深长 意味。

艾老曾赐给我两张墨宝 ,一张是我求的 ,一张是他主动给我 的。两张内容都是这句格言。

1982年 ,我去苏州参加一个会议 ,朋友送给我几袋当地名产 太仓肉松 。回京后我去看望艾老 ,分送了一些给他 。过了一阵, 我再去看他,临别时,他说为我写了一张字 。字体依然较大,潇洒 遒劲,内容还是那句格言。我欣喜地展阅 ,发现他把我的名字写成 “太仓”。我正发愣时 ,他风趣地说:“谁叫你让我品尝了美味的太 仓肉松! ”我明白,他是以这种方式再次提醒我要牢记这句格言的 真谛。

艾老话语不多 ,简短的话语中充满了智慧幽默 。有次一位境 外记者采访他,要为他拍照,记者正要摁快门时,艾老招招手,叫 我过去,让我去问照相人,相机里有没有胶卷。我去问时 ,弄得这 位记者莫名其妙,连声说,胶卷是刚装的,是柯达的好胶卷。事后 我才了解,这位记者采访过艾老数次 ,每次拍照都说回去后寄来,

但都没有下文。看来艾老是不喜欢做事有头无尾的作风。

艾青晚年腿脚不便,必须外出参加活动时,他都坐在轮椅上。 有次他去北京图书馆出席一位老作家创作生平事迹图片展览开幕 式,他的轮椅出现时,人们蜂至,向他问候,拍照的闪光灯交相辉 映 。艾老叫我们将他赶快转移到一个僻静处 ,他说:“今天我不是 主角,不该这么热闹,人最怕站了不该站的位置。”

我第一次见到艾老,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末,他全家住在北 京东城区史家胡同一座不大的宅院内 ,那时我已回到刚刚复刊的 《文艺报》工作。

艾老在新疆石河子待了十九年。回京后 ,1978年4月30 日上 海《文汇报》发表了他的诗作《红旗》,这是他复出后在报刊上发表 的第一篇作品。

艾老家里的客人渐渐多了。除了文学界的 ,特别是写诗的, 美术界的老画家也不少 ,艾老自已说过:“我在美术界的确有一些 较好的朋友。”

艾老是学美术出身的,从小爱好绘画,十八岁考入杭州国立西 湖美术学院绘画系 ,次年经院长林风眠动员去法国学绘画 ,1932 年 1月回国。1932年5月在上海参加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7月被捕, 在狱中失去了绘画创作条件,开始“借诗思考,回忆,控诉,抗争”。 他在牢狱里写了许多诗,名篇《大堰河 —— 我的保姆》就是 1933 年 1月他在狱中写成的 ,1934年第一次以“艾青”笔名发表的 。此 后,艾青登上诗坛,他的精神活动主要是写诗。

艾老第二次与美术界发生密切联系,是 1949年春北平解放之 后 。他被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下属的文化接管委员会作为军代 表派到中央术学院做接管工作。

当时美院院长是徐悲鸿 ,院内拥有齐白石等一批名教授。5 月,艾青又参加了第一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的筹备 工作 。现在人们只注意到艾青在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上当选为中华 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 会(即现在的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 会(即现在的中国美协)全国委员会委员,其实,艾青在大会的筹 备、召开期间作为美术界的代表人土做了大量的组织、联络工作。 他是大会主席团成员,大会诗歌组委员,美术组委员,艺术展览委 员会委员,提案委员会委员。1949年 10月,新中国成立后,《人民 文学》创刊,茅盾任主编,他任副主编,从工作上说,他又回到了 文学界。

在与美术界朋友的交往中 ,艾青对齐白石印象是深的。1953 年,他就在《文艺报》上发表了优秀的散文《白石老人》,三十年后 他又发表了《忆白石老人》。他在 1980年发表的散文《母鸡为什么 下鸭蛋》中说:“我特别高兴的是我有机会欣赏齐白石的画 ,我从 心眼里赞叹他的艺术。”他细致地描述了初见白石老人时的情景, “我曾约了沙可夫同志和江丰同志去拜访了齐白石 。他开始用疑惑 的眼光看这几位穿军装戴蓝色袖章的来访者,我为清除他的不安 , 向他作了自我介绍:‘我从 18岁起就喜欢你的画。’‘你在哪儿看过 我的画?’‘西湖艺术学院 ,那时我们的教室里挂着几件你画的册 页。’‘院长是谁?’‘林风眠。’他才恍然大悟地说:‘他喜欢我的 画。’他才相信来访者不会找他的麻烦,而且不经要求 ,就主动地

一连画了3张画,送给我们3个人 。应该说,给我的是最好的 。从 此之后,我和他有了友谊。”1980年初,艾老曾一度住在南城北纬 饭店,有一次去看他,他突然问我,喜欢谁的画?我不及回答,他 抢着说:“白石老人的画我就是喜欢。”1999年,我在编辑《文艺报 创刊50周年图集》时,去向高瑛大姐借艾青与白石老人的合影,在 《图集》中 ,除选用了艾老与文学界朋友的合影外 ,特别刊用了他 与白石老人的合影,并配有《白石老人》文章的书影,还有艾老夫 妇与吴作人夫妇的合影。高瑛见到《图集》后对我说:“这样安排很 合艾老的心意,他若见到,会高兴的。”

1987年5月,霍英东先生邀请以萧军为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 访问香港,这是我初次去香港。之后 ,应马万祺先生的邀请,代表 团又访问了澳门,澳门也是我初访。抵达澳门的当天 ,《澳门日报》 友人告诉我,艾青夫妇正在澳门,他们是应澳门文化学会邀请的 。 好不容易与高瑛联系上了,他们住在新开张的五星级东方酒店,距 我们下榻的葡京大酒店有些路程。高瑛说他们很快要回北京,约 我次日下午去。

艾老精神很好,忙碌几天,他在静静地休息,眺望着窗外的大 海。当时许多国家邀请他去 ,他均以身体不好为由,婉谢了,单单 他选择了到澳门 。他说:“我今年77岁,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 ,在 有生之年 ,看看澳门这块将要回归祖国的土地。”他说,“你都高 兴来,我更该来了。”

艾老在澳门一周 ,轰动了澳门这个美丽的小岛 。报纸天天以

显著的位置在介绍他,艾老此行最满意的一件事是《艾青选集》中 葡文对照本出版,发行仪式非常隆重,当场签名了六七十本。他感 动地说:“我的诗集 ,已有法、英、意、瑞典、日、俄、马来西亚、 尼泊尔、泰国、朝鲜、世界语等文字的翻译,但是没有像今天这样 隆重地举行过仪式,这是第一次。”

高瑛说:“你没有口福 ,艾老前两天在就餐的一家百年老字号 饭店点了一份德国烧猪蹄,极可口,一大盘,足够三四个人吃,你 没赶上。”艾老接着说:“你住在葡京大酒店,能观赏这个东方最大 的赌场,我们这次没有这个机会了,有点遗憾。”不过,他说:“我 有口福,你有眼福,人生有得有失,总是会有遗憾的,谁好事不能 都占了。”

1992年,《文艺报》为纪念“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50周年 , 约请几位老同志写文章 。我去艾老家时 ,已近中午了 ,当我说明 来意,他笑着说:“你怎么找到我?当年我是‘左联’的年轻普通成 员。”经我再三恳求,我甚至说:“您是中国作协的副主席,领导能 不支持自已的报纸。”他松口了:不过,现在活着的 ,我也算老的 了。高瑛说:“你别走了,今天陪艾老吃顿便饭,你们饭桌上再聊。” 在艾老家我吃过多次,不过每次人员不少,今天高瑛只安排艾老和 我,她在忙着照料,不时也来 。艾老爱吃的家乡金华火腿 ,自然缺 不了,还有熟食凤爪,艾老也挺爱吃。我们喝着黄酒 ,艾老谈兴渐 渐浓起来。艾老说:“如果,我不参加左翼美联,就不会被捕入狱 , 没有牢狱生活,就不会写诗,就不会从习画改作诗,成为一个写诗

的人 ,一个老诗人。”他说,绘画对他写诗很有好处 ,绘画是彩色 的诗,诗是文字的绘画。他劝我 ,在搞文学的同时,也要喜欢点其 他艺术形式 。他说,我写了一本《诗论》,是从创作实验角度谈的, 朱光潜也有一本《诗论》,主要是从学术研究角度谈的,看来,你的 这位老师,不仅对中外诗歌有研究,对绘画、音乐等艺术也很有研 究。第二天 ,高瑛给我电话,告艾老文章已经写好 ,叫我们去取。 高瑛特别对我说,艾老大清早为你们赶出来的。

艾老晚年,常在病中,海内有许多朋友在惦念他,他也在惦念、 怀念着朋友们。

1988年5月中旬,我去上海,艾老对我说:“若见到巴金,代我 问候他,叫他保重身体。”巴老托我带《随想录》赠艾青,巴老在签 名的扉页上写道:“我长期患病,几年不见您了,请多保重!”

1985年,艾青失去了两个朋友,6月胡风逝世,8月田间也走了。 岁末,我去他家,他还沉浸在对老友的思念之中 。他说,我正在为 《人民日报》写篇怀念他们的文章,田间还不足七十,去得太早了。

艾青 1936年在上海结识田间 。又通过田间结识了胡风 。诗情 使他们联在一起,成了多年的朋友。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曾在 河北省《河北文艺》杂志工作,田间是我的领导 ,省革委会文艺组 组长 ,由于我们同是从中国作协出来的 ,又都是安徽人,他对我 各方面关照 ,相处也随和亲近 ,他对我谈起过与艾青半个世纪的 友谊。

田间虽在河北工作 ,1980年后他常在北京家中居住,他曾要

我陪他去看艾青 ,约过几次 ,不是他有事 ,就是我有事 。田间逝 世前不久 ,艾青夫妇曾去友谊医院看望他和同住一个医院的胡风。 在路上从司机小霍口中才得知,胡风已于昨天去世了,只见到了田 间。事后我去看田间时 ,他高兴地告我,艾青来过了。艾老在《人 民日报》发表的《思念胡风和田间》一文结尾时沉痛地说:“可怕的 癌症又夺走了我的两个朋友。”

去年夏天 ,高瑛大姐约我和几位文艺界人土去金华参加一项 活动 。浙江我去过多处地方 ,金华没去过 。之所以乐意去看这座 浙江的历史名城 ,其中主要是因为想去艾老家乡,去瞻仰艾老纪 念馆。

我去过不少文化名人的家乡 ,但像艾青在金华那般深入人心 是罕见的。

金华人以家乡出了艾青自豪,在市少年宫举办的纪念活动上, 数百名中学生朗诵着艾青的诗 。我去参观艾青纪念馆前 ,先去参 观太平天国一处纪念馆,在那里,我突然感到中暑了。陪行人员急 忙为我去找药,有人出主意用当地土治法刮痧子,说这样见效快。 一位中年妇女,知道我是从北京来的 ,马上又要去参观艾青纪念 馆,主动替我刮,疼是疼,但确实立竿见影,人很快轻松起来。我 想表示感谢她,她却摇摇手说:“不用了,精神好了,赶快去看艾青 纪念馆吧!”

我没去过石河子艾青纪念馆,金华的这座纪念馆,规模很大。 在宽敞的大厅里,陈列着主要由家属提供的众多珍贵的实物和图片🞫ᒐ

资料。从这里 ,可以清晰地看出,艾青从这块热土走向全国,走向 世界,成为20世纪中国乃至世界一位伟大诗人的艰难历程。

参观后 ,馆长问我有何感想述议 ,我本来有点儿话想说,但 我凝视着艾青雕像时,我感到没有什么可说,含笑的艾青永远在 诉说 ……

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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