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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点滴忆曹禺
更新时间:2024-10-23 17:19:06 字数:4419 作者:我想和岁月谈谈

对爱书的人来说 ,如果著者能在扉页上签名 ,或再写上几句, 就愈显得珍贵 。我珍存了许多名家签名题词本 。每一本都有一 段难忘的故事。9 月24 日是曹禺先生 118周岁诞辰 ,恰逢中秋佳 节 ,我找出老先生的著作和照片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 ,和先生说 说话 ——

在旧书库淘到《日出》初版本

我有“淘书”的喜爱,平时有暇常去逛北京书店。到上海“淘” 点旧书,一直是我的一个心愿。

1983年,有个好机会,我在上海书店长乐路一个书库里,从上 午一直“淘”到下午。这座小楼里的书库 ,看来多年没有启用 ,四 处是厚厚的尘土。我挑选了几十本初版本现代文学名著 ,有些扉 页上还有作者的签名。当我抱着这些书出来结账时 ,已变成了一 个灰人。

回到北京 ,有天我去看望病中的曹禺先生 。他问起上海之 行的种种情况 ,当我提起买到一些好书时 ,他笑着说:“你又发财 了! ”我从提包里拿出他的《日出》初版本,他接过去 ,眼睛直直

盯着全黑的书皮,急促地翻着,又忙问我从哪里买到的?我说 :“送 给您。”他连声说谢谢。他将书拿到书房里去了 ,叫我先坐坐。已 有段时日没来看望他了,见他今天开心,我也高兴,特别是他刚刚 出院回来。不一会,他抱了几本书回到客厅,说感谢我的一片好意, 送我三本重印的书 ,手里仍拿着我送给他的 1936年巴金主编的文 学丛刊编印的《日出》初版本。他站在我面前说:“这本书对我当然 宝贵,但你是爱书人,还是你保存好 。我还为你写了几句话 ……” 我小心地翻开发黄的、已见破碎的扉页 ,上面写着几行秀丽的毛 笔字 ——

泰昌:你喜欢在浩若烟海的旧书中寻觅版本 ,居然找到巴 金和我的旧书 ,这自然是你的 。

曹禺 83.6.16

他还在扉页的右下角认真地盖了一方印章 。他从书架上找了 一个大信袋,看着我将新书旧书都装好。🞫լ

寄贺卡惊喜收到曹禺先生回信

每逢新年、春节前夕,友人之间相互寄赠一张贺卡,写上几句 祝愿的话,或发送一条信息,本是我们朋友之间友谊传递的常举。 每年我都寄赠 ,也陆续收到别人的寄赠。1986年元旦前夕,我给 远在上海的曹禺先生和夫人李玉茹寄赠了一张贺卡,却收到了一封 曹禺先生亲笔写的回信,至今我仍珍藏着。

信中写道:“人总是怕朋友忘记,一张纸竟会使我们如此愉快, 连自已也是想不到的。”

幽默夸张是戏剧语言的一个耀眼特点 。曹禺是戏剧大师 ,我 寄赠他的一份普通的贺年片竟会引起他在信中说“如此愉快”,我 想只能如是看 ,但戏剧名著里是短缺不了连珠的人生妙语警句的 , “人总是怕朋友忘记”,难道不是一句感悟人生的妙语警句?

日常生活中的曹禺 ,是很愿与朋友交谈叙说的 ,无论是大朋 友、小朋友,大名人或普通人。我见过他在北京或上海与巴金打趣 闲谈,也感受过他与晚辈后生们的随意叙谈。20世纪70年代末起, 我与曹禺有过一些接触 。难忘的一次是在上海。1984年 ,为纪念 老舍诞辰八十五周年,老舍的家人希望巴金再写篇文章。巴金正 在住院治疗,中国作协领导派我去上海为巴老写这篇文章作点辅助 工作 。巴老在病榻上同我谈了一个上午 。星期六一整天,我将巴 老所谈整理好,想第二天送他审定。如果顺利,星期一就可回京了。 事也凑巧,曹禺当时也在上海,就住在附近的一家宾馆。他得知我 来了,约我和他夫妇一起吃晚饭。席间 ,他谈起自已也答应写纪念 老舍的文章 ,但近日精力不济 。他说:“泰昌 ,完成了巴金的任务 后,再为我辛苦一下,晚两天走。明天是星期日,看望巴老的人多, 他不大能静下来改文章,不如你星期一去 ,今晚我同你谈谈。”曹 禺是个夜猫子,他一谈就谈到午夜。告别时 ,他建议我明天找个地 方转转,休整休整。

就这样 ,星期日早饭后,《解放日报》友人陪我去郊县嘉定, 傍晚回到宾馆才得知我的住房被窃 ,我随身带的一个手提包被小 偷偷走了 。我的手提包里没有现金 ,也没有公安人员询问的如手 表、相机等值钱的东西 ,除换洗衣服外,主要是一些文字、图片资

料,如巴老与我谈的有关老舍的原始记录,约有两千字;我整理出 来的巴老谈老舍原稿;曹禺谈老舍的原始记录;还有一卷尚未冲洗 的柯达底片 ,是我来沪前替冰心拍的生活照 。冰心嘱我带到上海 去冲洗,送巴老一套。事后 ,曹禺知道了这件事,他笑着对我说: “怪我留下了你 ,害得巴老抱病亲自上阵赶写 ,你又损失了那么多 宝贝。”

巴老赠书,我为曹禺当“快递员”

1989年 ,我去上海 。巴金老人送了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 八卷《巴金全集》。回京阅读时才发现 ,第六卷扉页上是巴老签名 赠给曹禺和李玉茹夫妇的。我到北京医院看曹禺 ,将这本《巴金全 集》给他 ,我说可能是巴老错拿了 。曹禺摆摆手风趣地说:“这是 老巴怕你背不动,又想让我早收到,让我高兴,只好先让你带有签 名的这本来,其余的,以后到上海去拿,真不行,配齐也方便,反 正是北京出版的。”

1993年6月 11 日,曹禺在京突然写信约我去他家“闲谈”。原 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吩咐交代,闲聊了近两个小时,告别时,他才问 我 ,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有特色、有风味的馆子 。他说:“不久上 海要来几位朋友,请他们一起聚聚 。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聚一 次少一次,朋友都是相互惦记着的。”

曹禺在去上海前就答应了参加老舍纪念会,并在会上作个发言。 由于我那个“意外”,未能协助曹禺完成发言稿。我回京不久,突然 知悉曹禺因病住院,老舍的纪念会不可能参加了。他在给我的一封 信中说:“最近我患急性肠胃炎,心脏也不大好,已住华东医院,进

行治疗。老舍先生诞辰八十五周年纪念会,我极想参加,但身体不 行,行动困难。十五日前飞京,大约是不可能了,务请转告老舍夫 人胡絮青大姐。”信末又及:“我十分不安,未能参加纪念会,请她原 谅!”胡絮青老人表示,曹禺心意到了,愿他早日康复,北京见!𝓍|

今晚的月亮升起来了,曹禺先生,您看到了吗?

2018年9 月27 日《北京晚报》

《吴组缃全集》出版之际忆恩师

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吴组缃全集》于2020年出版了 。这是我 为组缃师主编的一套书。

著名学者、文学家吴组缃先生是我的北大恩师 。组缃师自幼 爱读书,少年时就勤于写作,大胆投稿。上大学后 ,他泉涌般地发 表小说、散文 ,很快引起文坛重视 。茅盾著文称赞他作品的精致 , 誉他为“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大作家”,“这位作者真是一支生力军”。 他的短篇小说《一千八百担》、长篇小说《鸭嘴涝》(后经老舍建议 改名《山洪》)等作品早已载入中国现代文学史。

1955年 ,我来北京大学中文系上学 ,在授业的老师中我最爱 听他的课,交往也感到最亲近 。也许是一种家乡情结,我很早就成 了他家的“小客人”。他使我染上爱喝安徽绿茶的习惯 ,师母沈菽 园让我品尝了诸如臭鳜鱼、红烧肉一类的真正徽菜。

1958年,我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学校规定要写学年论文, 我拿不准写什么,去请教他。他平日常谈起艾芜的小说,对其描写 的严谨和情调的浪漫很是称赞。也许受他的影响,我从图书馆里陆 续借了艾芜数量不算少的小说集,并从他那里借过一部艾芜在鞍钢 深入生活时写的长篇小说《百炼成钢》的排版校稿。组缃师建议我 写艾芜这部长篇新作,他辅导我。我用三个多月的课余时间,写了

一篇15000多字的评论。习作的稚嫩是可以想见的,组缃师的精心 修改使这篇习作立论大体站得住,文辞表述也拿得出手。他批写的 几句鼓励的话我忘了,但他说我是在用心读、用心写,我挺高兴。

1964年我研究生毕业时 ,组缃师也是主考我的毕业论文和口 试的老师之一 。我在《文艺报》工作后 ,他对我的约稿极力支持 , 有求必应 ,对我个人也不时提醒、指点,说:“做任何事情都要认 真、严谨。”

经过十年浩劫磨难之后 ,20世纪80年代前后 ,组缃师精神振 奋 ,写作兴致骤浓 。他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我想做的事:把几 门讲过的课的讲稿整理出来:宋元明清文学史、中国古代小说论要、 《红楼梦》及其他几部长篇小说评论、现代作品选评、鲁迅小说研 究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想多写些回忆的文章 ,其中包括散 文及小说形式。”他尽力地在做,有些已经完成。𝙓ᒐ

对创作,长期在大学的讲授中,组缃师对文学有自已执着的主 张 。在艺术的追求上,他偏爱质朴、自然的风格。1987年 ,他为 我的散文集《梦的记忆》作序 ,他在文中说:“我喜欢这样的散文, 我心目中泰昌的散文,正是这一路的散文。它们的特色是随随便 便的、毫不作态的称心而道,注重日常生活和人情事理的描述,读 来非常真切、明白 ,又非常自然而有意味。”但组缃师也多次说, 在艺术欣赏上,每个人对某种风格的喜爱和偏爱,不可能也没有必 要要求一致。

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疾病不断缠绕组缃师 ,他曾几次进 出医院。1994年元旦过后不久的一天 ,我正在京西宾馆参加一个 会议,孩子打电话告诉我,吴组缃爷爷家里来电话,说吴爷爷快不 行了,很想见我一面。1月8 日上午 ,我匆匆赶到北京医学院第三✘ĺ

附属医院 。组缃师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他的大女儿鸠生姐的先生 叫醒他,大声说:“泰昌来了。”他微微地睁开眼,缓缓地抓着我的 手 。一个多小时 ,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 。他卧床时间不短 ,长了 不少褥疮。我和他女婿给他翻身擦洗后 ,他又昏睡了。1月 11 日, 组缃师与世长辞。

组缃师有些心愿未能实现,留下了事业上多项遗憾,我确切知 道的至少有两个项目是他最挂在心头上的 。其一是撰写回忆冯玉 祥先生的文章 。吴组缃老师 1935年后曾任皖籍著名将军冯玉祥的 国文教师,抗日战争时期又兼任秘书,与冯朝夕相处,无话不谈, 对冯的思想性格、为人处世态度了解得剔透而全面 。这篇长文没 能写出,是非常非常遗憾的 。其二是做《〈红楼梦〉批注》。来北大 中文系任教授后,他的主要精力放在对宋元明清文学史的教学和研 究上 。特别在对中国古典小说的教学和研究上 ,成就卓著 。他在 《红楼梦》的研究教授上成就尤为突出。他的《论贾宝玉典型形象》, 被公认是一篇高水平的学术论文 。他的《〈红楼梦〉批注》未能完 成,是无法弥补的一大憾事。🗶ļ

2016年 ,我回到安徽 ,与安徽文艺出版社洽谈我自已三本书 的出版事宜。朱寒冬社长向我提及 ,吴组缃先生是皖籍现代知名 作家和学者,希望出版吴组缃先生的全集,望我代为取得组缃师家 人的授权,我欣然应允。回到北京后 ,我辗转联系上了久未见面的 组缃师小儿子吴葆刚。

电话里谈及出版全集的事情,葆刚一口答应。他的姐姐已经去 世,哥哥在外地,他说自已可以全权代表。儿子开车送我到葆刚家, 他为我手写了一份授权书。葆刚说:“泰昌,有你关照,我们就放心 了。”自此,全集的出版工作正式启动,由我和朱寒冬担任全集主编。

组缃师的性情随意,作品并未进行过系统整理,葆刚等子女均 不从事与文学相关的工作,全集的出版无法得到他们的帮助,主要 依靠我和出版社的搜集和整理。其间,我除梳理、确定了全集篇目, 为出版社提供一些已发表未出版的作品线索外,还翻检了自已与组 缃师的往来书信,又与臧克家女儿郑苏伊联系,请她把父亲与组缃 师的书信找出,一一扫描,收入文集。葆刚也将家中珍藏的照片找 出来,由出版社登门翻拍。这些珍贵的资料都是第一次面世,使全 集成为目前对组缃师作品呈现最为完整的出版物。

寒暑数载,其中甘苦难以一语道尽,然这套《吴组缃全集》的 出版,确实凝聚了我对组缃师无尽的怀念与追思。

2021年2 月24 日《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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