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社会的一种进步 ，朋友之间相聚的方式也在明显地变 化着 。十多年前 ，我到外省市，朋友的款待，大多还是在家里，主 妇做几样拿手的菜，请一两位共同的友人作陪或介绍一两位新友相 识 ，气氛是相当亲切的 。这几年可大大不同了 。不管是老友还是 新识，洗尘往往是在街面上，或高档宾馆，或中档饭店。只要是我 想见的友人，哪里我都去，都领情 。不过 ，就我个人的心意来说， 宁肯吃得简单些，氛围要好一些。说白点 ，我是追求吃氛围的。

1987年，应霍英东先生之邀， 由萧军先生率领的中国作家代表 团访问香港。在港一周， 由于主人的分外热情，应酬之多，菜肴之 丰盛，使我时时担心自已的肠胃会出毛病，每顿饭后我就赶紧吃酵 母片、黄连素。我真羡慕香港人、广东人天生的那副好肠胃。唯独 一次饭局，使我饭后自信不必吃药物的，是武侠小说大师金庸先生 安排的一次晚宴。我们团共十五人，金庸先生请了我和另外两位， 这样的约请，饭前我就预感到将会度过一个快活的夜晚。酒店自然 是高档的，高档到吃了至今我还不了然有几道菜是何品种。据说金 庸先生的太太林乐怡女土不爱应酬，那天她作为主人也出面了。环 境极好，服务周到，情调浪漫。我们五人围坐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桌 子。文人相聚，本该谈点文学，可金庸只字不引向这个话题。三位

客人对金庸的作品虽不陌生，但都是初识。这种随意的氛围，使我 们一见如故，仿佛老友重逢。金庸说北京的冬天有雪，雪景是最美 的。他的太太出生在南国， 长期生活在南国，估计没有见过雪，北 京的雪。金庸得意地向他太太说，他们三位可是在北国风雪中生活的， 以后冬天去北京，可得早准备冬装啊！林女土微笑着对我说，他不陪 我去，你们就陪我看北京的雪吧！饭吃了不下三个小时，金庸幽默风 趣的谈话，使我心头掠过阵阵轻松。金庸太太临时提出，要请我们去 他们的寓所喝咖啡，已经是夜间10点多了。我数次去过香港，朋友的 见面，都是在酒店里。金庸夫妇的这番盛情，使我们有点意外。金庸 的寓所住在半山区，摆设雅致豪华，一踏进客厅我就感觉这位大作家 是很会为自已营造温馨舒适安乐窝的人。女主人为我们煮了咖啡，漫 无边际的趣谈又在继续。回到住处，已是下半夜了。当天晚上的温 馨感觉使我忘了每天必吃的安眠药，美美睡了一觉。

客随主便，以往我到外地的活动，连同吃饭，都听任主人安排。 吃了金庸这顿饭后，我开始主动地在吃上寻找点随意。近几年，我 去过杭城多次。有一次省里的几位同志，在汪庄请我，我吃了一大 块皮、肥、瘦相间的东坡肉，味道鲜美，就不顾礼仪，向主人提出想 多吃几块。本来是每人一块的，主人纷纷向我献肉，就一连吃了五 块，引起他们哈哈大笑。至于朋友，不管是同龄的还是小字辈的， 我会更直率地提出吃处。听说望湖宾馆后面一条街上有几家个体户 餐馆，环境雅致，菜蔬新鲜，有不少大宾馆吃不到的家常菜。什么 雅园、大自然餐厅，朋友们都请我去过。每次都如愿以偿，愉快至极。

她，三十多年前，我们北大的同窗好友，是位很细心的女性。 她注意到了我希望吃得随意 。她多次对我说：“这些菜我都学会做 了，还是到家里来吃吧。”

她本是个不善于理家的事业型的女性 。大学毕业后 ，她长期 在内蒙古工作，她写信说过，她那也是我同窗的先生，常常是用罐 头招待朋友。她中年才返回家乡杭城 ，也许是真的学会了做家务 事，学会了做菜，就如她所说，东坡肉，一要选好肉，二要配好料， 三要花时间慢慢地炖。

我很想吃她亲手做的菜 ，用她那双勤于写作的手 ，在她的家 里。她回杭城十来年了 ，这个很想，始终只是很想。

她病了，病得很长，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我数次去看她 ， 她行动不便地坐在椅子上 ，到该吃饭的时候，她也不提留我用餐。 我知道她的心思，不能愉快地请我吃，不如不请。我也是这么想 ， 每次快到吃饭的时刻，我是骤然起身告辞。

我长年生活在北京。我也多次想过，对她说过来家吃顿饭。我 是个生活能力不强的男人，虽然“文革”十年在五七干校伙房干了两 年，只是挑水、烧锅炉，做菜的手艺大师傅对我留一手。炒蛋我会， 我爱吃。炖老母鸡，是我家乡安徽的名菜，我也勇敢地学会了。选用 活杀的母鸡，配好料，用砂锅微火慢慢地炖。我成功地炖过一次，是 为她。大约六七年前，她来京治病，住在新华社招待所。我早起去 市场买了一只大母鸡，炖上，我去报社上班。十一时左右我回家， 再去送给她。她冷静地对我说，等我病好了，到我家里去吃，我也 会炖。她仍然很细心，她回杭州前，还特意嘱咐爱人将砂锅还给我。

去年，她走了，我的老同学，温小钰。汪浙成当天电话告诉了 我这个不幸的消息。我没能吃上她学会做的种种我爱吃的 ，在她 家里。我吃过了她学会做的种种我爱吃的 ，在她家里。

1994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