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卫生院，

一间狭小的诊疗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来苏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镇长宋国栋，仰面躺在铺着白色塑料布的诊疗床上，脸色灰败，

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白衬衫的腋下，已经浸出两片深色的汗渍。

“宋镇长，您这血压…得高度重视啊！”

戴着口罩的小护士看着水银血压计那蹭蹭往上蹿的银柱，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里满是担忧，

“都165/105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得好好休息，不能激动，更不能…”

话音未落，诊室的门“哐当”一声被撞开，

王德发攥着个屏幕还在闪烁的手机，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也顾不上护士在场，压着嗓子急吼吼地嚷道：

“镇长，镇长，黄矿长，黄矿长电话，他说有招儿了，让您赶紧给他回过去。”

“招儿？”

宋国栋像被电打了似的，一个激灵，猛地从诊疗床上弹坐起来，

动作之迅猛，差点把床边立着的血压仪给带倒。

小护士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扶住仪器。

宋国栋哪还顾得上这个，

他一把推开王德发递过来的手机，像只受惊的兔子，几步就蹿进了走廊尽头散发着异味的男厕所。

他确认厕所没人，关上门，又进了最里面那个隔间，反手插上插销，

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后，才颤抖着手拿出自己的手机，回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

那头传来矿长黄有德特有的、带着点痰音的粗哑嗓门，

背景音里，还夹杂着“滋溜滋溜”吸面条和吧唧嘴的声音：

“喂？老宋啊…嗝…咋样，卫生院那小床躺着舒坦不？”

“黄矿长，我的黄老哥，这都啥时候了您还有心思逗闷子！”

宋国栋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像抓着救命稻草，

“火烧眉毛了，您快说，到底啥招儿？省里那帮人还在镇上呢，黄书记后天要来视察，我这心天天悬在嗓子眼…”

“啧，慌个球？”

黄有德不耐烦地打断他，又“滋溜”吸了一大口面条，含糊不清地问：

“听说…嗝…今年县教育局要搞那个啥…‘省级优秀教师’评选？”

“优秀教师？”宋国栋一愣，完全跟不上这跳跃的思维，

“黄矿长，这节骨眼上扯什么优秀教师啊？咱这篓子…”

“笨死你算了！”电话那头“啪”地一声脆响，像是黄有德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宋国栋耳朵嗡嗡响，

“林深他老妈，李翠兰，县一中的，想起来没？”

宋国栋脑子里灵光一闪，眼睛倏地亮了：

“您是说…李老师？”

他当然记得，林深的档案他翻过无数遍，自然知道他母亲的情况。

“对喽！”黄有德的声音带着一种老狐狸般的得意，压得更低，仿佛怕人听见，

“李翠兰，教龄二十七年，老资格了。慢性肾衰竭，三年多了吧？”

“每周二、四、六雷打不动，在县医院透析室报到。那花钱跟流水似的…”

他故意顿了顿，又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这不，巧了么这不是？我这边，矿上那个‘安全生产专项奖励基金’…账上正好还剩…嗯…十二万出头点儿。”

“安全基金？十二万？”

宋国栋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都急促起来，

“您…您的意思是…”

他瞬间明白了黄有德的打算，但随即又皱起眉头，

“可…可这直接给钱，目标太大，也太显眼了啊！林深那小子精得跟猴似的，他娘看着也是个明白人，能要？”

“笨，真几把笨，榆木脑袋！”

黄有德在那头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

“谁让你直接塞钱了？名目，名目懂不懂？”

“以‘关怀优秀教育工作者，落实特殊医疗困难补助’的名义发。让县教育局的老刘去办，他不是你老丈人提拔上去的铁杆吗？让他亲自出面，显得正式、体面。”

黄有德的声音透着一股阴冷的算计：

“你就让老刘这么跟他老妈说：县里今年特设了针对有突出贡献、身患重疾的优秀教师的‘医疗关怀专项补助’，全县拢共就三个名额。”

“她李翠兰教龄长，贡献大，师德好，是县领导亲自圈定的。这钱，是党和政府对优秀教育工作者的关怀，必须收下。”

“她要是敢推辞，那就是不领组织的情，辜负领导的信任，懂不懂？”

宋国栋听得连连点头，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仿佛已经看到了林深母子掉进陷阱的模样：

“卧槽，黄老哥，高，实在是高！您这招儿绝了，名正言顺，滴水不漏。”

“那老太太一辈子教书育人，最重名誉，最听组织的话，这顶高帽子戴下来，这钱她肯定得接着。”

“哼，”黄有德冷哼一声，

“钱到她手里，就是颗定时炸弹。等风声过去，或者瞅准时机…比如林深那小子又蹦跶得欢的时候…”

他阴恻恻地笑了笑，没把话说完，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记住，账，做得漂亮点，安全基金挪用的窟窿，回头从下季度‘维护费’里走平。手脚干净些。”

“另外，医院你赶紧去，县里头头脑脑都去过了，你再不去，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明白，明白，您放心！”

宋国栋只觉得压在心头多日的大石瞬间被搬开，

连带着厕所隔间里的异味，都似乎清新了不少。

挂了电话，宋国栋对着隔间门上模糊污浊的镜子，长长地、畅快地舒了一口气。

他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扑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他打了个激灵，也让他混乱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

他用力抹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袋浮肿、但眼神重新焕发出算计光芒的自己，嘴角慢慢咧开一个阴冷的弧度。

他仔细地整理好被冷汗浸湿又皱巴巴的衬衫领口，将几缕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抿好，努力恢复一个镇长的“威严”形象。

推开厕所门，王德发像条忠犬般立刻凑了上来，手里还拎着个包装浮夸的果篮：

“镇长，咱…咱真要去县医院看那姓林的小子？”

他一脸的不情愿和不解。

“看，必须看，而且要风风光光地看。”

宋国栋挺直腰板，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洪亮”，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激昂，

“林深同志是为了工作负的伤，是全镇干部学习的榜样。我这个当镇长的，不去关心慰问，说得过去吗？”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去，把镇办的小张叫上，让他带上摄像机。”

“再去老周那广告店，给我赶制一面最大的锦旗。就写…‘心系百姓，人民好公仆’，要金字，要醒目！”

王德发看着他瞬间“满血复活”的背影，一时摸不着头脑。

哈巴狗的惯性，让他连忙应声：

“哎，哎，我这就去办。”

他小跑着追上去，心里却直犯嘀咕：

这风向，变得也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