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住院部三楼，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消毒水、药品和淡淡饭菜混合的味道。

林深靠坐在特护307病床的床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清亮锐利，正盯着输液管里匀速下落的透明液体，默默计算着滴速。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田晓禾端着一个老式铝饭盒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清冷的空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香。

虽然转到特护病房，林深也有医院的专职护士护理，但三个女人的分工，却没有任何改变。

今天是田晓禾当班，自从有了那次裤裆里泼尿壶的事情后，她的技术已经相当娴熟。

“酸菜炖粉条，翠仙姐特意给你炖的，五花肉煸得老香了…”

她话还没说完，秀气的鼻子突然皱了皱，目光警觉地投向门外走廊。

那里，一股浓烈刺鼻、混杂着劣质香水、发胶和烟味的浊浪，正顺着过道汹涌而来，迅速盖过了病房里原本的气息。

“宋镇长来看望林深同志了！”

一个刻意拔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紧接着，病房门被唰地一下推开，

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个人，几乎是“涌”了进来，

瞬间把原本还算宽敞的特护病房塞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被簇拥的，正是宋国栋，

他双手捧着一面巨大无比、金光闪闪的锦旗，红底黄字——“心系百姓，人民好公仆”，

那锦旗大得几乎像一面盾牌，把他大半个身子都遮在后面。

王德发带着镇上的一众要员，紧随其后。

他脸上堆着僵硬夸张的笑容，把一个硕大无比、扎着俗气粉红拉花的水果篮，“咚”地一声墩在床头柜上，震得柜子上的水杯都晃了晃。

果篮里几个乌黑的冻梨受到震动，骨碌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林深盖着白色薄被的腿边才停下。

“林深同志！”

宋国栋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震得玻璃都嗡嗡响，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激动和关怀，

“你做为驻村干部，深入基层，心系群众，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全镇党员干部认真学习。”

“我代表清河镇党委、政府，特意来看望你。希望你安心养病，早日康复，回到工作岗位上，继续为双林沟村和我们清河镇的发展发光发热。”

他这番明显是事先准备、抑扬顿挫、饱含感情的“慰问词”还没说完，

却发现林深的目光根本没在他身上，也没看那面金光闪闪的锦旗，甚至没看滚到腿边的冻梨。

林深正用那只没扎针的手，慢条斯理地、动作甚至有些吃力地，用输液针头那细细的塑料管，一点点挑开放在枕头旁边的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的封口线。

那档案袋看上去有些旧了，边缘磨损，上面有些干涸的血渍，可以看见黑色记号笔潦草地写着材料两个字。

宋国栋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卡了壳，后面准备好的慷慨陈词一下子噎在喉咙里。

病房里，瞬间只剩下摄像机运行的低微电流声。

小张扛着机器，镜头红灯刺眼地亮着。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寂静中，林深终于抬起头。

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平静得像深潭，看不出丝毫病弱，反而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宋国栋那张略显僵硬的笑脸，又扫过那台对准自己的摄像机，

最后，落在了自己刚刚费力挑开的档案袋上。

“正好，”林深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却清晰地传到病房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宋镇长，王主任，还有镇里的其他同志都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只没扎针的手，缓慢而坚定地从档案袋里抽出两份钉好的文件。

他将文件朝宋国栋的方向递了递，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稳：

“这是双林沟村部分村民反映的高速公路征地补偿款发放明细不清、存在明显遗漏和核算错误的材料汇总，涉及十七户，共计差额大约八十六万七千元。后面附有村民签字画押的原始诉求书和初步核查情况。”

林深顿了顿，目光掠过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的宋国栋和王德发，又抽出了第二份文件。

“这是双林沟村民的一份《情况反映》，上面有村民的集体签名，要求镇里公开扶贫资金的使用情况，并解决大棚修缮的资金问题。”

他将两份文件轻轻放在自己盖着的白色薄被上，正对着宋国栋的方向。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那两份薄薄的材料有千斤重。

“既然领导们都来了，”林深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宋国栋那双开始闪烁的眼睛，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礼貌的笑意，

“要不…趁着这个机会，现场办公，把这两件事给乡亲们一个明确的说法和解决方案？省得大家再一趟趟往镇上跑，也省得…他们再往省市有关部门跑。”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办公室主任王德发的脸已经不是“绿”能形容的了，是惨白中透着铁青，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他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那两份文件，更不敢看林深。

他只好求助似的看向宋国栋。

扛着摄像机的小张，手指头都僵了，镜头死死地对着宋国栋那张变幻莫测的脸，红灯刺眼地亮着，像某种无声的审判。

其他人也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死死盯着宋国栋。

宋国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他看着那两份躺在白色被单上、却仿佛带着滚烫温度的文件，看着林深那平静得近乎“无辜”的眼神，一股邪火混合着冰冷的恐惧在胸腔里左冲右突。

答应？

现场拍板解决十七户村民的补偿款和大棚修缮资金？

那不是当众打自己的脸，承认工作有重大疏失？

更重要的是，这里面见不得光的东西太多了！

不答应？

当着摄像机，当着这么多镇里干部的面，他这个镇长对群众反映强烈的切身利益问题、对明晃晃的不规范视而不见、推诿拖延？

这话传出去，他宋国栋还怎么在清河镇立足？

周县长知道了会怎么想？

黄书记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冷汗，瞬间浸透了宋国栋后背的衬衫，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