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拄拐走得慢，叶蓁蓁也放慢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侧后方一步的距离。

月光和初亮的灯火交织，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时而交错时而分离的影子。

夜风带着凉意和田野的气息吹来，吹散了村部里残留的些许暧昧和喧嚣。

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柴火饭香的空气，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

前方，栓柱叔家的小院灯火通明，人声笑语已经清晰地传了过来。

小翠仙那特有的大嗓门正嚷嚷着：

“二嘎子！把桌子摆院当间儿，亮堂！大鹅马上出锅，香死个人嘞！”

而身后的叶蓁蓁，手指在医药箱的提手上微微收紧。

她看着林深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背影，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跟了上去。

栓柱叔家的小院，仿佛被肉香和蒸腾的热气填满了。

亮堂的灯泡底下，一口大铁锅架在院当间儿，咕嘟咕嘟的滚沸声，是此刻最动听的声音。

鹅肉炖得骨酥肉烂，吸饱了汤汁的土豆、豆角和粉条在锅里翻滚，浓郁的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勾得肚子里的馋虫嗷嗷直叫。

“都别瞅着了，快坐，快坐，紧着动筷儿！”

栓柱婶系着花布围裙，手里的大铁勺时而敲在锅沿上，脆生生的响，

“咱家这大鹅，正八经儿溜达一年的笨鹅，肉香着呢！林书记，瞧您还没好利索，就这么辛苦，赶紧的，这块鹅腿肉带皮儿的，最是香软！”

一勺子下去，连皮带肉，颤巍巍、油亮亮的鹅腿肉，稳稳落进林深面前的大海碗里。

小翠仙眼疾手快，早把一碗压得瓷实、喷香的小米饭推到林深手边：

“就是，林书记，快尝尝，这鹅肉就得配咱双林沟的米，那才叫一个对味儿！”

说话间，又夹起一块烤得金黄酥脆的玉米面贴饼子，往林深碗里那浓郁的汤汁里一按，

“饼子吸溜饱了这汤，比肉还香哩！”

叶蓁蓁没言语，默默地把一碗撇得清亮、温度刚刚好的鹅汤放在林深右手边，汤面上漂着几粒切得细碎的翠绿葱花。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细边眼镜，声音温温润润的：“先喝口汤，垫垫，也暖暖身子。”

田晓禾看着林深面前那碗堆得冒尖儿的“关怀”，忍不住弯了眉眼，拿起旁边的蒜缸子：

“林深哥，来瓣蒜？吃肉不吃蒜，香味儿减一半！”

她手指灵巧地剥开一瓣蒜，露出里面莹白饱满的蒜肉，递了过去。

林深被这“三面夹击”弄得又是暖心又是无奈，只能连声道：

“够了够了，婶子，翠仙姐，叶医生，晓禾，你们也快吃，别光顾着我。”

他拿起筷子，招呼着同桌的王栓柱、孙有福和老蔫叔，

“栓柱叔，老蔫叔，有福大哥，整两盅？”

王栓柱黝黑的脸膛笑开了花，深刻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拿起桌上那瓶本地老白干，拧开盖儿，给几个老爷们儿的杯子都满上：

“整！必须整点！今儿啥日子？咱‘红宝石’洗刷冤屈，扬眉吐气，林书记学习平安归来，双喜临门！”

他端起酒杯，粗粝的手指关节在桌面上敲了敲，“来，走一个！”

“走一个！”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瞬间点燃。

二嘎子领着几个半大小子蹲在墙根儿，捧着碗吃得满嘴油光。

另一桌，大喇叭婶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正绘声绘色地描述王四海如何偷偷摸摸塞钱、如何被村民堵在墙角“讲道理”的狼狈相，引来阵阵哄笑。

几口滚烫鲜香的鹅肉下肚，几盅辛辣的烧酒入喉，王栓柱的脸膛更红了，话匣子也彻底打开。

他咂摸了一口酒，夹起一块油光锃亮的鹅皮，满足地嚼着，像是唠闲嗑，声音在喧闹中不高不低：

“这人呐，真就是命！以前给黄有德那黑心矿上卖命，累得跟三孙子似的，挣那俩糟钱儿，还不够提心吊胆的。哪像现在，跟着林书记侍弄大棚，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钱袋子还见鼓，心里头那叫一个踏实！”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和不解：

“不过啊，黄有德那矿，是真他娘的邪门！林书记，你指定不知道，我侄子二狗子，前阵子不还在他那井下干过几天力工嘛？”

林深正喝着叶蓁蓁盛的汤，闻言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王栓柱，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

“嗯？二狗子说啥了栓柱叔？”

王栓柱嘬了下牙花子，身子往前凑了凑，带着点酒气：

“二狗子回来说，那矿底下，挖的玩意儿……好像不全是黑煤面子！”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喧闹的湖面，在林深心里却激起了千层浪。

他放下汤匙，神色专注起来：“哦？不是煤是啥？”

“二狗子也说不利索，”王栓柱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

“他就说，他们那帮挖煤的工友，隔三差五，深更半夜会被工头叫起来，去挖一种……灰扑扑、白呲呲的土坷垃？看着像土吧，掂量着又比土沉实，凑近了看，好像还有点星星点点的亮光。”

他寻思了一下，接着说：“挖出来也不往煤堆里倒，专门有人守着，用小推车推走，藏到装煤的大车斗子最底下，上头再用黑煤盖得严严实实，一点缝儿都不露。”

同桌的孙有福也放下了酒杯，插话道：

“这事儿，我也影影绰绰听过两耳朵。说是那些装了‘白土’的煤车，从来都是后半夜才让开出矿，直接奔矿后头那个最背静的、平时大铁锁锁着的破货场。”

“然后就有那种整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大重卡开进去，黑灯瞎火的，鬼鬼祟祟地把那‘白土’倒腾到重卡上，天不亮就开溜，从来不在大白天整这事儿！”

“工钱倒是比挖黑煤高不老少，就是管得贼严，谁敢多嘴多舌，立马卷铺盖滚蛋！”

一直闷头抽旱烟的老蔫叔，这时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浑浊的老眼在烟雾后抬了抬，慢吞吞地嘣出一句：

“听着像稀土矿？那玩意儿精贵，比煤疙瘩值钱海了去了。”

“稀土？”王栓柱和孙有福都愣了一下，对这个词儿显然很陌生。

林深的瞳孔在无人察觉的瞬间骤然收缩。

灰白色的土坷垃？

比煤沉，亮晶晶？

半夜运输，全封闭重卡？

稀土！

这，才是林深来到双林沟村后，最感兴趣的问题。

就像他给省里的《关于清河镇稀土滥采现象的调查报告》所揭露的那样，清河镇私挖稀土现象严重，由此产生的政治生态失衡，黑恶势力横行……

苏晴部长也是为此而来。

而自己，之所以被发配下村，也是因为这份报告，当然，还有窥破了宋国栋把文员小薇按在档案柜上……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黄有德那个看似普通的煤矿，闪过宋国栋对其的庇护，闪过那些去向不明、数额巨大的扶贫款和高速路占地补偿款。

一个模糊但极其危险的轮廓骤然清晰。